陳記麵館靠近小西街,地方很偏僻,但生意好得讓人嫉妒。陳記的麵筋道,分量十足,湯是從上一輩傳下來的湯底,一年四季不斷火,一鍋老湯經過了六十多個春秋,牛羊的精髓都沉澱在湯底,醇厚濃郁。配上青花大碗,汁水豐盈,麵條彈脫,面上的蔥花蒜頭乾淨利落,有錢的再加上大塊的牛羊肉,一碗麵,寫滿豐足。
陳記不講究,揉麵搓面拉麵大庭廣眾,汗水油水交織橫流,灰塵漫天,動作粗放猶如碗裡大塊的牛羊肉,來這裡吃麵的大多都是苦力民夫,但也有些扭扭捏捏的富家人以一副『吃你一碗麵給了你天大的面子』的臉孔來這兒吃鮮兒,總而言之,下午時分,陳記生意火到飛起,大堂裡八張大條桌坐滿,外頭的茶寮還拉了十多桌,過堂的小二高聲呼喝,端著比人頭還大的麵碗飛奔來去。
燕三將頭髮披散,略微遮了眼目,身子稍微岣嶁,不動聲色地在茶寮中找個靠邊的位置坐下,周遭都是稀里嘩啦大快朵頤的人,錢光就在其中,面一上桌,餓死鬼一般就塞了一大口,吃的兩邊腮幫子鼓起,宛如一隻要把自己撐死的大老鼠。
這廝吃沒吃相,坐沒坐相,瘦長乾巴的身子,一隻腳還支稜在旁邊的座位上,邊上的人本想呵斥,看了錢光的尊容又立即收聲,躲瘟神一般走開了。
燕三心道:『真是個欺善怕惡的雜碎,想來這廝在西街惡名遠播,旁人都怕了他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心頭咯噔一聲:『不對,錢光的尊容這麼特別,南風衙役不可能不認識他……』再想下去,燕三心頭更是不安:『元修再怎麼悽慘,不至於被兩個普通衙役打狗一般,就算靈元盡失,眼力經驗還在,看錢光的模樣,根本沒到那種地步……』
恰此時,被燕三攏在袖子中的羅羅竄到桌子上,渾身短毛乍起,身子緊繃如弓,『嗷嗚』一聲叫喚,眼睛四顧,兩顆尖尖利利的小獠牙咧出唇外,作勢欲撲。
燕三立即渾身肌肉緊繃,就待撤走,一個人已經一溜兒小跑走了過來,碰地一聲將一大碗麵放在燕三面前,笑道:『客官,你的面,還是吃了面再上路吧!』邊上已經有四個人悄然站起,靜靜地看著燕三。唯有錢光還在唏哩呼嚕地吃個不休,吃的間隙抬起頭衝燕三惡毒一笑,顯然早就認出了燕三,假裝不知道而已。
燕三身子驟然放鬆,輕輕撥出一口氣,將羅羅抱在手中,細細撫摸它頭頸的軟毛,安撫它的躁動不安,另一隻手拿過一雙筷子,插進麵碗裡將面翻扒幾下,張嘴將面唏哩呼嚕吞吸進嘴裡,『這一口面,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口面?』燕三心想,心內平靜如水。
死水。
跑堂的人是石文正,跟他的師爺兄弟有七分相像,燕三一眼就認出來了。那邊廂豐腴嫵媚的女子是鄧飛玉,邊上粗豪冷厲的漢子雙手交叉抱胸,隱隱擋住街口,正是馬彪,另外兩個兩個是青年後生,與燕三差不多年紀,眉眼還沒張開,此時盯著燕三就要緊張許多,兩人的手都伸入衣襟之中,顯然一言不合就要掏摸出武器來。儘管與這兩人見過不多,燕三也認出來了,兩個清風明月宗的雜役弟子,馬陽、李未開。
圈套,拙劣的圈套。很可惜,自詡不是蠢材的燕三入套,直到此時才明白過來。
錢光應該早就秘密通知了馬彪,而後一曲拙劣苦肉計的戲碼,燕三果然興高采烈地來殺人滅口了!
『這面味道是不是太淡了些?我給你再加些料?聽聞心頭血最好,溫熱鮮豔,最是適合和著面吃……』石文正一腳踹開坐在燕三對面的一名食客,將一把長劍誇嚓砸在桌上,盯著燕三冷冷道。
那食客本想罵娘,突然見到桌上長劍,頓時啞了喉嚨。旁邊嗆啷啷兩聲響,兩個雜役弟子受不得刺激,同時抽出了刀劍,刀光劍光慘白耀眼,整個麵館突兀驚得鴉雀無聲。
『清風明月宗辦事,不想死的滾!』鄧飛玉揚聲道,畢竟是女子,還存了些許仁善,手上銀光閃耀,扣了滿把飛星。
馬彪依舊抄著手,一動不動盯著燕三。
人群大譁,由短暫的靜變作持續的動,四散飛逃。修者宗門辦事,比官府還更不講理,瞧這幾人架勢,估計看熱鬧都有死的風險吧!
燕三不動,跑不了,五人已經將他緊緊包圍,即使混進人群也不過多連累死幾個人罷了。片刻後,陳記麵館的客人主人都跑了個精光,只有坐著的兩人和站立的四人一動不動,任憑人群如潮水沖刷,巋然不動。動的只有一個人,錢光自顧自吃麵,不時盯著燕三冷笑兩聲,彷彿將燕三當成了送面的大塊牛肉,吃一口,盯一眼。
『是你殺了勾非?』馬彪大步走過來,拉過一條凳子,問燕三道。其實問不問,燕三在他心中已經是個死人,不管是不是,那都『必須是』,只是現在肉在砧板,玩一玩貓捉老鼠而已。
燕三把筷子輕輕放在吃了一口面的碗上,答非所問地道:『曲乘風是我師傅,說起來,我應該叫你們師叔吧,聽勾師叔說你們幾個以前在清風明月宗感情好得跟親兄弟一般。』
馬彪一愣,冷笑道:『好師侄,第一次見面就送勾非師叔一肚子草,果然是師傅死得早,徒弟沒教養啊!也罷,雖然曲乘風師兄私下收徒不錄清風明月宗門牆,但我還是認你這個師侄的。你師傅死了,今天師叔就代替你師傅弄死了你,讓你們師徒兩早日團聚,這叫什麼來著……大義滅親!不對,叫成人之美!』
燕三眼睛眯得更緊,像極了兩條細長的縫隙,嘴上卻在笑,道:『師叔莫急,問你幾個問題,再送我去見師傅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