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洛仁和公務繁忙,難得有時間檢查洛風的課業。洛風又是天縱之材,只消稍下苦功即可應付過關,大多時候仍是在研讀道藏,探尋飛昇之途。他過於醉心此道,連身邊隨侍的小小書僮也被他私下改名為採藥。
洛仁和雖然不喜洛風研習丹鼎之術、黃老之學,但自己也並非對仙道一味排斥,畢竟從本朝開國高祖皇帝始,歷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煉丹之學,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則如何上承君心,體貼聖意?而且洛仁和這座宅第也非尋常,前後四進各有兩條游龍浮雕,合起來是就是一座離龍陰陽陣。據那佈陣的道士說,陣中鎖著一頭北海冰龍之魄,此陣不光可以調和陰陽,驅邪避鬼,而且具有扭轉風水、福廕子孫的大功效。
這陣中是否真的鎖了一頭北海冰龍之魄自然無人可知,不過那調和陰陽之效倒是頗為顯著。整座宅院冬暖夏涼,十分怡人,府中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是洛陽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時為止,離龍陰陽陣建成剛剛三年,洛仁和就得玄宗皇帝聖恩,召入京中敘事。只是不知這是陣法之功,還是洛妃枕蓆之能。
洛惜塵精靈跳脫,然而性情脾性頗見大氣,在洛府年輕一代中與洛風最是相得。她自幼時起,即被一位遊歷而過的女道士相中,授以養氣明心之術,並囑她勤加練習,待她滿十六歲時再來收她為徒。那女道士自稱出身靈墟,為白雲先生傳承弟子。然如洛惜塵這樣的官宦之女,自不會下什麼苦功,三五天能練上一回已很是不錯了。就算如此,洛風也自對她另眼相看。只是她自己到對那所學養氣之術不屑一顧,稱之著力於旁枝雜徑,背離大道本源。洛風對此很不受落,每每力陳已見,希望洛惜塵能識得其中真味。但洛惜塵心高氣傲,自然不服,何況洛風自己雖讀過諸多道藏,也未見修出什麼神通來,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討道法仙源時,倒是以爭吵居多。
洛風雖然醉於道術,無心經濟治國之論,然則僅是應付了事的誦讀,已能使年未十八的他嶄露頭角,把經史籍典諸子百家之學解得頭頭是道,將國事民情世間道理洞察於秋毫之間,每每有驚妙之語。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無所成。
世事難測,由此可見。
兄妹二人在書房聊不上幾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學上來,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頓爭吵。激辯一番之後,二人就都有些累了。洛惜塵忽望了一直乖覺侍立的採藥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同三哥哥講。”
採藥頓時長出一口氣,轉頭就跑。
洛惜塵又氣又惱,喝道:“跑這麼快乾什麼?本小姐還能吃了你不成?”
那採藥伶俐,又仗著素得洛風喜愛,當下只作聽不見,腳下發力,轉眼間就消失在院門之外,直把洛惜塵氣得貝齒緊咬。
洛風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麼話要向我說?”
洛惜塵恨恨地一頓足,這才望向洛風,道:“哼,便宜你了。我聽說姑父此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時半會之間不會再回洛陽,你又可以肆意妄為了。可是天下也沒有那般的好事,我偶爾得知,這一次西門老先生受姑父所託,要狠狠考究你的課業,絕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記而已。”
洛風笑道:“那也不妨。那幾本經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懼……”
他一句話尚末說完,忽然從窗外吹進一陣急風。這風來勢十分凌厲,頃刻間就將書桌上的書卷紙筆一道捲起,劈頭蓋臉地向洛風與洛惜塵砸來,甚至那一方產自前朝的古硯也不得幸免,隨風而起!
洛風吃了一驚,急切間奮力將洛惜塵拉到一邊,避過這突如其來出現的猛惡驟風,然而他自己卻被那方古硯砸中肩頭,忍不住臉色一白,悶哼一聲。
猛然間,又一聲巨響,一排高高的書架被惡風掀倒,向二人傾覆而下。洛風再吃一驚,顧不得肩背劇痛,猛力將洛惜塵撲倒在地,堪堪避過了厚重的檀木書架。隨後一片唏譁之聲,什麼前朝螭龍彩盤、上古青花龜紋缽、碧玉雲紋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惡風來得急,去得也快,雜帶著一堆雜物,旋即從另一邊破窗而去。
片刻之後,洛風才抬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已是一片狼藉的書房。洛惜塵見塵埃已定,驚懼漸去,輕輕推了推洛風。洛風這才省覺,站起身來,將洛惜塵扶起。本朝男女之防遠不若前朝嚴苛,二人又是事急從權,肌膚之觸,也無不可。
洛惜塵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起什麼風啊!”
洛風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確有些異樣……咦?!”
他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這才發現剛剛還是萬里無雲、烈陽高照,不知何時竟已鉛雲密佈。那一片黑壓壓的雲不斷垂落,似有千鈞之威,直欲要觸到主樓的屋簷。若這雲失了羈絆,這若大的洛陽城,怕是都會被壓為齏粉!
此時洛府中早已沒了先前的清靜,一片喧譁之聲,僕役們都在奔走往來,為這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作著準備。
洛風走到庭院當中,仰首向天,皺眉道:“這陣風雨來得當真奇怪,必有原因。嗯,讓我想想,《玄都九真》經中是怎麼說的……”
洛惜塵忽然面色大變,向洛風大喊著什麼,只是她的叫聲已全然被一記突如其來的霹靂淹沒。
洛風仰首向天,木然望著那如九天垂瀑一般落下的滔天電光,早已驚得呆了。
大音希聲。
“三哥哥!”洛惜塵也不知叫到第幾遍,麻木的雙耳才依稀聽到了自己的叫聲。眼見著那滔天電光直逼洛風而去,她顧不得身軀疼痛,也不避忌庭院中天雷如潮,飛步向洛風衝去。
當蓮足落入庭院的一刻,洛惜塵忽地呆了一呆。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湧,哪有分毫天雷殛過的痕跡?她再一抬頭,天上覆又碧空如洗,烈陽普照。剛剛那摧城壓寨般的黑雲,就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直至一眼看到蜷縮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洛風,洛惜塵這才相信剛剛的一幕非是幻覺。她心頭一痛,急急跑到洛風身前。
洛風雙目緊閉,滿面紫紅,通體散發著驚人的高熱,似欲噴出火來。他胸口衣服一片焦黑,幾乎全被紫雷引發的天火給燒去,奇異的是露出的肌膚卻是細嫩雪白,宛如新剝的嫩藕,完全沒有半分被天火燒灼的痕跡。他頸中繫著一道細細金鍊,鏈尾墜著一方小小青石。洛惜塵自然認得這是洛風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發著瑩瑩的光輝,光輝流轉不定,宛如活物。見此光景,洛惜塵暗忖:定是那青石護體,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燒之苦吧。一時,頓覺此物不凡,遂凝神細看。這一看,才見這方小小青石几已變得通體透明,內中似有沸騰的熔湖,不斷有無以計數的細小紫金色文字飄浮上來。
這些文字過於細小,洛惜塵仔細辨認,才勉強看清這些文字的一點輪廓。文字與上古的大篆有些許類似之處,她是一個字都不認得。但眼前情景太過玄奇,看到忘形之時,惜塵不禁伸手想去觸控這方青石,然而那纖纖指尖剛一觸到青石,她即驚呼一聲,迅速將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熱之極,稍一觸碰既將洛惜塵的指尖燙出一個水泡。她乃是鐘鳴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這種苦?當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淚光。
洛惜塵不停地吹著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洛風的安危,急忙望去,不覺又是一呆。
洛風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怔怔望著高遠的碧空,熱淚滾滾而出,早已痴了。那方青石也已斂去寶光,安安靜靜地躺在洛風的胸口。
“三哥哥!你怎麼了?”洛惜塵一邊呼喚,一邊推著洛風的手臂。她心下有些驚慌,隱隱覺得定是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了。
過得許久,洛風才轉過頭來,他似是望著洛惜塵,目光實則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