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婚宴
昊得寶的門面和洛詩妮兩隔壁。近水樓臺先得月,昊得寶老闆第一個發現了宋洲減産的動作。
宋洲也不跟他見外,用玩笑的語氣將那晚的見聞告知,話裡話外都是暗示昊得寶老闆也加入收尾的隊伍。
昊得寶老闆專業生産棉鞋三十年,論經驗和判斷,肯定會比宋洲更準確。但這一年的冬天實在是太冷太漫長了,就連山海這種沿海城市都落了好幾年的雪,三十年難得一遇的棉鞋季被他們趕上了,怎麼忍心就此收手。這不,熱了兩天的溫度又降了,中原市場又開始瘋了似的地搶購棉鞋,還有不少客戶拿著現金來下單。一個武漢客戶要求昊得寶五天內給他發一萬雙厚底勃肯,且願意支付一半貨款作為定金,昊得寶老闆那叫一個心動啊,卻還是猶猶豫豫地拒絕了,這十萬火急的訂單就跑到了路爾德那裡。期間洛詩妮也停止了生産,除了把9961等後來的款式掃完,還用極低的不包斷底的價格處理了一部分9960。這些鞋子流入南方市場問題不大,就是去不了中原以北。五天過後路爾德按時生産夠了一萬雙鞋,客戶卻以天氣驟然變暖為由拒絕提貨,那又是一個中原市場有名的批發商,他不提貨,路爾德還得把定金給他退回去,到頭來兩頭都沒撈到,年底昊得寶老闆組織了一場工業區裡的聚餐,路爾德父子收到了邀請,都愣是沒來。
“他們倆電話都關機了。”漂亮心情老闆當晚就坐在宋洲邊上,忍不住跟他分享八卦,“我聽多鑫老闆說,路爾德剎車沒剎住,成型的棉鞋都還有三萬多雙在那兒,半成品更是數不勝數。那他材料商的貨款結不下來也結不清,天天被加工廠堵在檔口裡。”
漂亮心情老闆坦誠道:“我也不怕兄弟你跟我有芥蒂,我和路爾德確實是第一批跟你們9960這個款的,在山海做鞋不就是這些套路,要麼開發得夠前沿,要麼跟版跟得夠快。我老婆當時不知道給金成那邊打了多少個電話,那個小老闆娘就是不肯給除了你以外的第二家供貨。我們跟她好說歹說,讓她也開一套abcdni出來,她也不肯,說答應洛詩妮那邊要給他們控版。所以我們才退而求其次地去找多鑫,這個款推遲到十一月初才出第一批貨。還好今年的冬天足夠長啊,要不然按往年的節奏,新款到這個時間節點根本賣不動。這個盧總更有發言權啊,你做了這麼多年公司單,哪家品牌到了十一月份還願意上新款的?”
同樣跟過洛詩妮版的天麒盧總也很感慨,主動敬了宋洲一杯,他說這個冬天,不僅麒麟灣的鞋廠要感謝洛詩妮製造了爆款,全山海跟款9960的鞋底廠也要感謝金成,這場事故讓山海市的鞋底品質都煥然一新,疊代了棉鞋産品的配方,家家戶戶都有一套abcdni。而如果金成從一開始就佔據了所有市場,沒有遵守和洛詩妮達成的共識,企圖去賺取更多的利益,那後果才叫不堪設想。
漂亮心情老闆醉得都有些大舌頭了,跟宋洲勾肩搭背:“但我這人見好就收,不像路爾德那對父子,當初還跟客戶怎麼說來著,說路爾德的鞋子不斷底,洛詩妮的會斷,屁!我做多鑫的鞋底也有二十幾萬雙,pvc發泡去了北方多少都會斷幾雙——”
“咳、咳。”高雲歌發出幾下刻意的咳嗽聲,打斷道,“都過去了。”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對,今天這頓聚完,大家都要回各自的老家了,咱們不醉不歸!”宋洲舉杯,徹底將鞋子有關的話題結束。他未必是酒量最好的,但絕對是最能帶動氣氛的,和高雲歌一動一靜形成鮮明的對比。
高雲歌知道今晚有很多人在看自己。這是他第一次和宋洲一起來參加老闆們的局,他雖然話少,但只要有人來敬酒,他絕對會把自己杯裡的喝完。
論酒量這些老闆還不是他的對手,他尚且清醒,不少人已經醉意上頭,開始聊些不著邊際的暢想。有一個本地老闆大著舌頭,一直唸叨“蛤蟆灣”,“蛤蟆灣”。高雲歌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問昊得寶老闆,怎麼鳳凰山下皆生靈,除了麒麟還有蛤蟆,昊得寶老闆哈哈大笑,糾正道:“那個地方念下馬灣,十來年前,當山海市的鞋廠還是生産倉儲住房三合一的作坊時,下馬灣的宅基地民房才是老闆們的不二選擇,反而是麒麟灣裡的標準廠房無人問津。按理說産業正規化是遲早要推進的事,但下馬灣的村民們只顧眼前利益,有大半的原住民很長一段時間不同意拆遷,結果上頭三改一拆的政策一來,好了,當年租住在下馬灣的鞋廠要麼改行,要麼産業升級搬進了麒麟灣,等下馬灣再學麒麟灣建集資的工業廠房,麒麟灣這邊已經形成了非常成熟的生態,曾經輝煌過的下馬灣未必能重現當年的紅火。”
昊得寶老闆是有幾分麒麟灣自豪感在身上的。他特意用手指了個方向,那個後來未必能居上的下馬灣就在鳳凰山的背面,也就是那片廢墟所在的村莊,拆遷房尚未建好,但工業廠房已成雛形,雖然還沒透過全部的檢驗,但村民不停給領導們壓力,希望廠房可以在年前出售,他們等著拿賣廠房的錢來回購拆遷房。
昊得寶老闆說:“那些村民也是看準了今年的棉鞋季異常火爆,連帶著廠房租金都上漲,這時候出售廠房,能賣個最好的價錢。”
“未必,”天麒老闆搖頭道:“廠房是難脫手的重資産,也只有昊得寶你這種早好幾年就擁有廠房和檔口的人會站著說話不腰疼,慫恿別人去入手廠房,你自己手頭現金不知道有幾千萬嘞,我到年底付供應商,都是劃的商業銀行的承兌啊。”
漂亮心情老闆附和,賣弄從短影片裡刷到的專家語錄:“資産最好的原始積累的時代早已將過去,如今除非買來自用,不然租金還銀行的商業貸款利息都未必夠。”
昊得寶老闆笑而不語。他看向高雲歌,酒過三巡的青年人面色尋常,唇瓣微啟,手指尖在桌面點動,還真在計算起自己一年到頭的支出。宋洲也湊回到高雲歌身邊,高雲歌貼在他耳邊,細數兩間門面、麒麟灣的車間,以及工業區外倉庫和針車組的租金。他們後面找的分廠在一個規上的外貿企業裡,電費包含稅收後比麒麟灣裡的都貴三分之一,那稅還是以房東的名義繳納的,以後若有退稅的好政策,也落不到洛詩妮的頭上。
所以高雲歌問宋洲,如果把這些分散的區域全都合成一塊,一整年的租金和買這麼大面積所需支付的銀行利息,到底差多少。宋洲嘴歪出個耐克笑,大手一揮道:“我宋洲買廠房還需要貸款?當然是全款拿下啊!”
包廂裡瞬間寂靜。
眾人目睹宋洲的臉從染著酒精的紅暈褪成和高雲歌一樣的冷靜。他們的舉止很親暱。
如果說宋洲剛才的吹牛還有浮誇的成分,那麼高雲歌接下來的點兵點將則是正兒八經地湊起了人頭。為了扶持出更多鞋類的規上企業,山海市很早就不批準小産權面積的廠房,想要在新工業園區裡拿下廠房,那種一千五百平一層的廠房就必須拿一棟,所有人按比例出資後共享同一本房産證,再各自去批自己樓層的營業執照,每一層每年都要開出至少一千五百萬的發票。
在座的各位也都在心裡算起了賬。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個金額的流水每個廠都有,可一旦對公,就會涉及到很多繁瑣的操作,未必能將老闆個人的利益最大化。高雲歌的質樸就在此時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他不懂那麼多彎彎繞繞,只知道明年的房租會漲,但聽宋洲對意思,商業貸款的利率反而會降,比起更高昂的房租,天騏如果還要保持當下的規模一年租金至少要三百萬。
“您不如去下馬灣直接拿三層。剛剛昊得寶都把流程說清楚了,先支付百分之二十,就能跟下馬灣的村委會簽合同,拿到土地證房産證和營業執照後,拿著相關材料去辦抵押,就夠支付剩下的百分之八十了。”高雲歌確切地從盧總閃爍的眼神裡捕捉到了一絲心動,他繼續去說服漂亮心情的老總。
高雲歌說:“我上樓前注意到您今年新換了輛路虎,還問了其他桌的本地老闆幾個學區房的樓盤。”
漂亮心情老闆撓了撓頭,表情略有些苦惱。說來慚愧,他都這麼大的老闆了,兩個小孩至今留守在湖南老家。好幾次想把孩子帶到山海來,戶口一直是個繞不開的障礙,他們這些外地人就算在本地買了房,搖號時都擠不進第一梯隊。
“但如果是知名企業家就不一樣了,你要是買了下馬灣的廠房,街道班子肯定會給你想辦法。”高雲歌給他戴高帽,父母企業的規模化對下一代的異地求學也會有幫助。
“對于山海市來說,我們都是外地人,但是……”高雲歌說,“我們也能把握自己的一部分。”
高雲歌還試圖拉昊得寶老闆也入夥,畢竟他是個本地人,又有做房東的多年經驗,對廠房買賣的流程都熟悉。昊得寶老闆很詫異,他都這歲數了,主業收租兼職辦廠,擴張之心有餘力而力不足,高雲歌就問了他一句,同樣是在鳳凰山下,等下馬灣入駐了更多鞋廠,麒麟灣還能火幾年呢?
昊得寶老闆不語。風水輪流轉的道理,他到這歲數了還是門清的。
而對於其他在山海市打拼十數年、從工人翻身當老闆的外地人來說,買廠房的沖動指數不亞於結婚,要麼擱置一邊,要麼就推進得迅猛如雷霆。幾毛錢的鞋配件要討價還價,幾千萬的廠房說買就買,宋洲最為積極,他不積極也不行,畢竟還沒跟房東們商量好來年的房租呢,藉此機會直接搬廠,跟街道辦簽完合同,消防安檢都還沒過審呢,就趁年尾最後幾天拆流水線和其他裝置,大包小包,大車小車地搬進下馬灣。
宋洲這一代的青年人講究儀式感,雖然搬廠的整個過程極為倉促,過戶的流程也沒走完,他給自己那一層廠房掛了喜慶的紅布簾子,請了專業流水席的廚師團隊在廠房外的空地上擺了三十幾桌,邀請麒麟灣裡的同行好友們吃飯,分享喬遷的喜悅。
聚完這一頓,那才是真的要各回各家,不然山海市的高速路口都要上不去了。昊得寶老闆邊上那一桌全是洛詩妮的工人,雲貴川來的小夥子們就好牛羊肉這一口,滿桌的海鮮都沒被夾幾筷子,看得昊得寶老闆直搖頭,這些外路寶不懂什麼才是真正的山珍海味,他這一桌多是本地人,熱銷菜就恰好相反。
而等所有菜品皆上齊,昊得寶老闆定眼一看,不由詫異。也不知道宋洲這個溫州人怎麼跟廚師爺溝通的,這場席包含海參小米粥,黃魚,豬肚和蛤類拼盤,是標準的“參膏肚璨”。
那是山海傳統婚席上才會出現的菜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