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世事一場大夢一)
姜南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住進這座宅子的第十四年,肚子裡正懷著厲懷鼎的第三個孩子。
那天下午的時候,他像往常一樣,去二樓的小陽臺上曬太陽。
當年大病一場傷了根本,被厲懷鼎養在宅子裡十多年都沒能好全,體力大不如前,最近幾年又經常懷著身子,平日裡總會覺得容易疲乏。
傭人遠遠地守著,他蓋著羊絨毯子,周身曬的暖洋洋的,不多時就入瞌睡去了。
短暫的沉睡裡,十餘年走馬燈般的記憶在夢裡從後至前倒退著飛速閃過,一直回溯到他還在學院裡時的某一堂課上,在教室窗邊的課桌上,暖洋洋的陽光裡,他一手還放在書上,撐著腮打了個盹。
頭困困頓頓地往下一點,夢就驚醒了。
姜南迷茫地睜開眼。
教室裡怎麼沒有人?老師和同學呢?他想。
身上蓋著的毯子隨著他起身的動作滑落到地上,他怔怔地坐起來,視線隨意虛虛地落在遠處絢爛的色彩。
那裡是宅子的主人特地費心思修建的後花園,各色絢爛怒放的花常年在其中大片大片地盛開,從小陽臺或者窗戶旁很容易就能看到,好叫自己深居不出的愛人高興一點兒。
好漂亮的花。他想。
我不在教室裡了,可是我在哪?
他的大腦意識昏昏沉沉了太多年,像一臺多年不用僵硬生鏽的老化機器,乍時再次啟動思考,也只能很慢地執行,一點一點重新整理腦海裡乍增的十多年新記憶。
他茫茫然坐著,無意識地伸手碰自己的後頸,那裡曾經橫亙著的慘烈猙獰的皮肉傷口其實已經養好了,只有幾道很淡的淺色疤痕,只是皮肉下幾乎完全切除的腺體停止生長了太久,十多年來隨著這具身體不斷的生育慢慢自我修複著,到現在仍在再次分化期裡,遲遲不肯結束。
我怎麼感覺不到自己的資訊素?他想。
肚子裡突然傳來很微妙的感覺,他被驚醒,回神,不明所以地伸手摸向腹部。
他看到自己的手,白皙細膩地近乎發光,袖口綴著一圈蕾絲花邊。他又看到自己的肚子,覆蓋著一層白色綢滑的布料,鼓起一個微微的弧度。他把手放在上面,突然就明白了這意味著什麼。
我穿著睡裙。我懷孕了。他想。
這個念頭似乎加速了他艱難的思考程序,他幾乎立刻就想到:那厲懷鼎在哪呢?
他甚至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直接跳過了一步,按道理來講十分重要、但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必要的思考步驟:孩子是誰的。
有關“厲懷鼎”的這個念頭一經出現,立刻就佔據了他全部的思考空間。他惶急地站起來想要去找,守在遠處的傭人很快小跑過來,問:“您有什麼吩咐?”
他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傭人的胳膊,開口:“……”
這具身體太久不怎麼講話了,喉嚨幾乎忘記了該怎麼發音。他曾經長年累月拒絕開口跟別人交流,厲懷鼎擔心他,只好在家時盡量逗他開口,可也只有幾句很短的時間。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找回一點控制喉嚨的力道,竭力敘述清晰:“……厲,懷鼎,呢?”他問。
傭人任由他抓著胳膊,立刻低聲回答:“家主應該在公司,您現在要找他嗎?”
他迫切地想確定厲懷鼎的存在,連連點頭,傭人馬上領路引他去了房間裡,並為他撥通了家主的私人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他熟悉的、但比以前更低沉成熟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家裡有什麼事麼?”
他握著電話,突然不知道怎麼開口,話憋在喉嚨說不出來,他只好看向一旁候著的傭人。那傭人往前兩步,對著電話很恭敬地開口:“家主,夫人找您。”
“嗯?南南,怎麼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了。”那邊傳來很輕的一句“稍等”,接著聲音重新清晰起來:“無聊了麼?還是想我了?”是他熟悉的厲懷鼎的聲音,只不過……他們從前在一起,厲懷鼎縱然溫和,卻並不是這種寵溺的輕聲細語,好像生怕說話聲音大了嚇到他。
他聽到了那句“想我了”,握著話筒“嗯”了一聲。
他聽到厲懷鼎笑了,很輕很寵溺的笑,他哄著安慰他,說:“南南乖,再在家裡玩一會,我這邊事情談完就回去陪你,好不好?”
明確能見到厲懷鼎,他才放下心來,又“嗯”了一聲,然後安心掛了電話。
厲懷鼎是吃過晚飯才匆匆回來的,身上還帶了一點兒輕微的酒氣。
姜南本來想等他回來一起吃晚飯,但是傭人在飯點準時擺好了餐,低聲恭敬地來勸他,懷孕時不可以減餐空腹。他於是認真吃完了特地做給他的晚餐,然後被傭人領著回到臥室,坐在床上,一邊等厲懷鼎一邊整理思考,不斷開口自言自語重新掌握喉嚨口舌發聲的力道。
大腦在整個下午艱難的執行中重新清醒,他眼睛裡的茫然顏色一點點褪去,記憶也變得明晰。
他咬著唇笑起來。
當年孤注一擲,幸運女神還是站在他身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