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賀永年抬起頭,對厲昶緩緩說道:“承安二年元月,呂琰隻身來到老爺門前,他那時裹著一件婦女樣式的爛襖,亂髮如草、滿臉生瘡,便是街邊乞丐也比他要體面幾分,下人們見了,立時把他當做瘋子轟了出去。呂琰給人轟出門外,倒也不喊不嚷,就在大門對面的牆角做了窩。一連兩天,他哪裡都不去,終於被他等到老爺露面,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讓老爺認出他到底是誰,忙把他接進府裡……”
原本貴不可言的大瑞儲君,竟甘心把自己弄到那般卑賤境地,實在令人唏噓。可若非如此,又豈能躲過雷部的大肆搜捕?厲昶心下感慨,沒有說話,只靜靜往下聽去。
“……瘋子成了貴客、已足夠令人驚奇,可呂琰接下自表身份,才真叫人合不攏下巴了。一年多前,太祖駕崩、皇太孫被廢、朝廷另立新君,這些事傳的沸沸揚揚,便遠在我們東陽府也是有所耳聞,誰知一年多後,那被廢的皇太孫竟然出現在了我們家裡,此事一旦給人查到、必然大禍臨頭。當時老爺不顧我的勸阻,硬把呂琰留在家中,唉,直到承安十年,他才離開……”
“接著說!”
厲昶連聲問道:“呂琰是五年前離開的東陽府?他為什麼要離開?離開之後,又去了哪裡?”
“他去了……唉……”
賀永年說完‘去了’二字,中間的話變得含混不清,最後一聲氣倒是嘆的很清楚。
“混賬,你大點聲行不行!”
厲昶心急如焚,猛的把賀永年揪到自己面前,“說!他到底去了哪裡!”
“呂琰去了……”
賀永年突然頓住,似乎被李當忍那如火的目光給瞧的心虛一般,忙附在厲昶耳邊。後者不疑有他、只顧豎起耳朵去聽,卻聽賀永年輕聲道:“……他去了哪裡,與你厲大人何干?”
“什麼?”
厲昶先是錯愕,剎那間便已醒悟,卻終究晚了一步。他只覺下腹一涼,跟著便是劇痛傳來,低頭瞧去,只見丹田處正捅著一把漆黑短匕,柄端則被賀永年握在手中。厲昶能掌管雷部驅邪院,身手如何毋庸置疑,可惜兩人相距太近、賀永年又出手如電,任憑他反應再快十倍,這一刀也是躲不開的了。
中計了……
自來飢魚最易咬鉤,眼看困擾皇帝多年的心病終於能在自己手中瞭解,厲昶終於也做了一回上鉤的魚。這倒不能怪他大意,畢竟賀永年和李當忍先前沒有半分矯揉做作、一切行止都是發乎本心,任誰瞧了也不會生疑。更何況,誰能想到當日那個連知府家的僕從也不敢怠慢半分的市儈管家,其實竟是個身懷絕技的異人呢。
大意也好、輕敵也罷,總之變故已經發生,再怎麼自責也於事無補。連同那小鄧在內的三名驅邪使如夢初醒,正欲撲上去把刺客亂刀砍死,卻見賀永年閃身繞至厲昶身後,左手鎖住他的咽喉、右手反握那黑色匕首,不緊不慢道:“誰也別動。”
三人眼見賀永年握刀的手不太老實、彷彿隨時準備給上司腹間攪個大洞出來,登時立住腳步,紛紛喝罵叫嚷,卻無人再敢上前。
厲昶面色劇變,大顆冷汗順著鬢角從下巴淌下,卻仍咬牙不吭。賀永年笑了笑,輕聲道:“這就是了,厲大人若是連這點骨氣都沒有,那可真比咱們這些普通百姓還要賤了。”
天下雖大,便是踏破鐵鞋,只怕也找不出幾個敢把匕首捅向厲昶的‘普通百姓’。厲昶嘿然一笑,忍痛道:“姓賀的,你到底想幹什麼?”
“厲大人記性好差,我不是打從一開始便挑明來救人的麼?”
賀永年一手鎖喉、一手握刀,挾著厲昶慢慢往李當忍處移動,同時不忘細聲叮囑:“對……慢慢走……小心別扯著傷口……若是腸子亂七八糟淌了出來,可有損你厲大人的官威……”
他說話的同時,眼睛一直死死著三個驅邪使,不給他們有絲毫救人的機會。
“姓賀的,你很有膽量、手段也不錯,就是算盤打的不精。須知雷部向來不受脅迫,他們三人若因我而放走了人犯,回去便得領受重罰。”
厲昶丹田氣海已破,稍一運氣,那真氣作亂之痛、直如割膽剜骨一般。他心知自己眼下如同廢人,可語氣卻依舊強硬,“你莫忘了,你家少爺可還在牢裡關著,你捅我一刀、我便刺他十刀,看誰先受不住!”
小鄧‘啊’了一聲,登時驚醒,忙喚來獄卒,叫他們把李醒獅押來此處。卻見那獄卒怔了怔,茫然道:“這位大人,那李少爺早給提出去了啊,您不知道麼?”
“你再說一遍!”
小鄧霎時間驚出滿身冷汗,一把將那獄卒舉起,狠狠抵在牆上,“李醒獅被誰提走了!又是誰下的命令?!”
那獄卒嚇的屎尿齊出、手腳亂擺,哪裡還能說得出話?小鄧罵了句‘廢物’,猛的把他摔在地下,轉頭對另一人喝道:“你來說!說不清楚,我活扒了你的皮!”
“回……回……回大人的話,提人的是……是……是咱們宋頭兒……”
那人眼看事態不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結結巴巴道:“他說……他說是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要把李醒獅單獨關押,以防……以防有人行為不軌……”
“一幫蠢貨!廢物!”
小鄧大怒欲狂,吼道:“滾去把你們知府叫來!讓他能跑多快跑多快,否則按人犯同黨論處!”
“是!是!小的這就去!”
那人倒還算義氣,雖然也給嚇得不清,走前卻仍不忘拽起被摔在地下的同僚。至多一碗飯的功夫,倆人便匆匆返回,身後跟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劉知府,口中兀自慌張道:“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你倆給本官說清楚呀……”
待三人進了刑房,兩個獄卒拿手一指,喃喃道:“您自己看吧……”
劉知府哼了一聲,氣定神閒的抬眼瞧去,只見厲大人腹部插著一把匕首,血水不斷滲出、已染紅了半條褲子,而站在他身後微笑著向自己點頭的,正是先前自己帶過來的賀永年。
這場面太過詭異,劉知府哈哈一笑,只當自己老眼昏花,慢慢的,那笑容越來越苦,下一刻便老淚縱橫起來:“老天爺,怎麼會這樣……我完了……完了……”
一切都完了,天下無敵的厲大人、被人畜無害的賀管家攮成了血人,此事古怪新奇,若非發生在自己地盤上,劉知府倒很樂意泡壺茶細聽分辨。可眼下,升官發財美夢無望、罷官流放指日可待,他雙眼一翻,立時便要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