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渺神洲,四海八荒,無有富饒如中土之地。
有大江似巨龍橫臥,龍首探入東海、龍尾相連洪澤,支流水系遍佈天下,養育黎民億萬。千年前,它被喚作‘洪川’;巫人北侵,稱其為‘天海’;大瑞立國後,朝廷則將之命名‘龍江’,有‘神龍盤踞、永鎮江山’之意。
洪川也好、龍江也罷,總之誰當家作主,誰便有資格給這滔滔巨水改名字,可以一天改八個、也可以八天改一個,就看騎在龍身上的人興致如何。
西南有一座大山,它便沒有大江的好脾氣。為了叫它聽話,南荒來的巫主霸道逼迫、大瑞朝的皇帝扭捏冊封,招式用盡,就是壓不下它頂天立地的頭。世上風雲變幻、腳下人來人往,全跟大山沒有關係,它就那麼孤傲的站著,萬年不倒、千年傳承,大名……
“神武山啊……”
李醒獅啃了一口剛摘的野果,輕輕感慨著。
從東陽府本地的彩雲山到京城那座開滿桃花的棲鳳山,他自認也算見識過不少秀麗山水,其中更有幾座高山有著‘觀雲如海’的美譽,可若是拿它們與這神武山西風崖相比,就全成了自吹自擂的西貝貨。
此刻,李醒獅盤腿坐在斷崖邊,身前三尺,便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濃郁雲海。每當有風吹過,似羽如棉的白色浪潮就會拍上斷崖、衝到他的腳邊,然後溫柔退去。西風崖與雲海的交界處是那樣模糊,總給人一種錯覺,彷彿這裡不是萬丈懸崖、而是一處淺灘,前方便是壯偉海洋,只不過這海洋裡的水,盡是白色的。
在雲海之上、千丈之外,另有兩座‘孤島’聳立,那是比西風崖還要高出一截的天門峰和天羅峰。
天門、天羅、以及這西風崖所在的天雲峰,共同組成了世人口中的‘神武三天梯’。雲海下方、三座山峰之間,有巨大索橋互相連線,索鏈粗可跑馬、橋面寬如城道,任山中罡風如何凌冽,索橋巍然不動。
這裡不是人間仙境,這裡就是仙境。
今天是李醒獅來到神武山的第十五天。
回想身在東陽府的日子,恍如隔世。
他見到了父親的好友、那位別稱‘丹君’的柳思明,一個瘦瘦矮矮、不修邊幅的中年道士。柳思明聽聞李家噩耗,大哭一場,隨後把李醒獅安置在天雲峰的一處草廬裡,接著又匆匆趕回天門峰為掌門人護法。那草廬是柳思明年輕時苦修用的居所,他苦則苦矣、修卻沒修出個花樣來,一氣之下從此專攻丹道,不曾想倒有大成。
楊雲風和柳夏兩人,因插手瑞國刑事,被柳思明勒令面壁思過。後續如何懲處,待掌門人出關以後再行定奪。
至於段雲逍,始終一面未露。
上山最初幾日,李醒獅如同行屍走肉,別人給他飯也知道吃、給他水也知道喝,只是不怎麼說話。想家、想爹、想風鈴,也會想起賀永年,想得受不了時,就哭。柳思明共有二十個弟子,心地都很淳樸,他們曉得李醒獅身世可憐,輪流照顧他倒也沒人抱怨,就是見他這麼高的個頭卻整日蜷在牆角抹眼淚,叫人洩氣的很。
或許是因為人得到安全後會變得鬆懈吧,那晚在密林坡、李醒獅早已視死如歸,眼下到了神武山,卻異常脆弱起來。別人越是對他憐憫、他便越是想作踐自己,哭累了就用腦門撞牆、或者把眼屎鼻涕抹在頭上,至於這麼做是在報復誰,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直到第七天時,李大少爺終於沒法再坦然接受別人的照顧,才強打精神略略振作。畢竟,他是徹頭徹尾的富家公子出身、早習慣被人伺候不假,可往常被下人伺候,那是他施捨別人;眼下被眾弟子服侍,卻是別人施捨他。
再怎麼傷心難過,骨子帶的尊嚴是作踐不掉的。
草廬後邊兩裡處有條小溪,山勢太高,縱然夏季也涼的刺骨。那天,李醒獅連人帶衣服泡了進去,就著那冰涼的溪水、狠狠搓洗了一個多時辰,然後躺在溪邊的大石頭上,讓太陽把他的身子、他的衣服、他的眼淚,一起曬乾。
從那時起,李醒獅便不再整日縮在草廬,有時沿著溪流信步閒逛,更多的時候則是鑽進樹林四下尋找野果吃,這倒不怪他貪嘴,實是餓的扛不住。神武宗內人人修習仙法,每日只需進食正午一餐,初時李醒獅渾渾噩噩不知飢飽倒還好,如今既然恢復了精神,叫他以八尺之軀每天只吃一頓飯,屬實有些強人所難。
弟子們眼見李醒獅如同死狗復活、勉強能自力更生,紛紛鬆了口氣,便不再替他操心。寄人籬下的滋味本就不好受,如今沒人擾他,李醒獅更樂得輕鬆自在。無意中爬到了這西風崖後,他更是如獲至寶,除了晚上回草廬睡覺,其餘時間,都坐在這裡發呆。
李醒獅啃掉最後一口果肉,噗的一吐,那果核便劃過一條弧線、打著轉兒沉入雲海。西風崖與雲海高度持平,邊際常年被白霧遮蓋,他現下所坐的位置是用樹枝一點一點探出來的,只消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會如那果核一般,從此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呼!’
有斜風湧過,李醒獅連忙壓低身子,心頭卻泛起一絲興奮,“你吹啊,直娘賊,能把我吹下去算你狗日的厲害!”
那陣風甚是臉嫩,給人罵了兩句,便打了個璇兒、低眉臊眼的走了,臨行前,卻把雲層帶出一道裂隙。半山處有明光閃爍,透過裂隙,晃得李醒獅一陣眼花。他知道那是一個大湖,神武三峰地勢雄奇、底部山鞍環成了一個巨大‘凹’字型,山上瀑布溪泉在那裡匯聚,便形成了他此時所見的‘沉劍湖’。
至於為什麼叫‘沉劍湖’,李醒獅也有所耳聞。
‘凡登門試劍者,敗則棄劍入湖’。
神武宗建立伊始便是一副超然姿態,不止對世俗王朝不屑一顧、與同道中人也一向不多來往,無奈樹大招風,有它這個‘無雙劍府’橫在前頭,天下使劍的人就沒臉自稱劍仙。因此,就算有這麼一條規矩擋著,上山切磋之人仍如過江之鯉,專等著越過神武宗這座龍門。
千年以來,沉劍湖不知吞沒了多少仙劍奇兵,看似平靜的湖面下,實則沸騰著無數屈辱和不甘。
都是些狗屁規矩。
李醒獅被那湖面晃暈了眼,不禁在心中暗罵。
平心而論,他喜歡神武山的景色,卻實在沒法喜歡神武山。這裡太高、太美好、離他曾經生活的人間也太遠,生活在這裡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更高處。腳下那片錦繡中土無論發生了什麼,與此處的高處不勝寒相比,都會讓人感覺無足輕重。
來到天雲峰僅僅半月,李醒獅心裡的悲痛已經緩釋不少,這個苗頭讓他很不自在。他怕,怕自己終有一天會忘了那家破人亡之仇,所以才要坐在懸崖最邊際。那種搖搖欲墜、命懸一線帶來的驚寒,一次次把他從釋懷的邊緣搶救回來,告訴他要記住、記住被逼死的李當忍、記住脖子被擰斷的賀永年,記住那轟然敗亡的東陽李家。
哪怕他什麼也做不了,他也要牢牢記住此仇此恨,彷彿牢記了仇恨,家,就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