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 風水陣眼
祝天翊下榻在鷺江江畔的明珠飯店頂層。
這座建築誕生在十九世紀中葉，新古典主義風格的花崗巖飾麵包裹著牆體，旋轉門後鋪陳著百年前出廠的鑄鐵地磚，古董電梯內部，仍然保留著黃銅材質的指標樓層盤。立於頂層觀景露臺，鷺江霓虹金波與跨江大橋盡收眼底，潮汐往來間見證著江城從通商口岸蛻變為特區明珠的百年風華。
露臺之下的總統套房，常年“有客”卻空置，多少豪紳巨賈稀圖擲萬金以求一夕春宵，皆被燕尾服侍者戴著天鵝絨手套的手勢阻於雲階之下。
經年累月，世人皆道鎏金門楣後的空中宮闕不過是虛幻傳說，直至祝天翊半月前抵臨江城後徑直入住。
今天是遊為第三次造訪此間。
前兩次到訪時，套房仍秉持著舊時代的風範——落地窗將天際線裁作流動畫卷，作為百年名邸，這裡完美調和了包銅傢俱的古典貴氣與智慧家居的科技脈搏。而今日，當走到頂層盡頭，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刺鼻的異香便裹著風水陣法的森嚴直撲面門。
遊為在玄關褪下羊絨大衣，沿幽深長廊緩步轉入會客室。原本開闊的空間當下幾乎已化作奇門遁甲的道場——八寶櫥與博古架似在暗合九宮之位，檀香爐在某一格升起蛇形煙縷。
透過層層屏障，支離破碎的視野裡，祝天翊正於躺椅小憩。
遊為目光掠過“風水陣”，最後定格在一個缺角的青花蛐蛐罐上——在祝芝琪的日記中，七歲那年，她親眼目睹父親抓著母親頭顱撞向的，正是這般器物。
“嚟咗，阿為。來了，阿為。）”老人聲線溫潤。
遊為立在被風水陣局壓縮的逼仄空間，頜骨繃出剋制弧度：“外公。”
祝天翊掀開眼瞼，眼尾漾起慈祥褶皺：“嚇親啦嗎？班細路送嘅賀禮多到冇位擺，暫時擺咗喺度先。沒嚇到吧？底下人送來的賀禮太多，沒得放，先這樣了。）”
遊為搖頭繞過紫檀木雕玄武，依示落座。兩人之間的雞翅木小幾上，兩盞茶湯霧氣嫋嫋，沉水香混著藥油氣息縈繞鼻端。
老人今年已過九旬，香雲紗唐裝樸素卻威儀，手邊虎頭杖新嵌的南洋珍珠泛著冷光——正是前不久地下拍賣會的標的物。
遊為幼時確曾嚮往過這般威嚴又慈祥的長者。
“呢張係你媽咪八歲生辰宴。這是你媽媽八歲生日宴。）”
老人的粵語也染著奇異的甜香，枯指翻開老相簿。泛黃照片裡，被維多利亞式蓬蓬裙包裹的小公主祝芝琪正在吹熄蠟燭。
遊為目光漠然地掠過其他照片——祝芝琪，祝芝琪，永遠繃著臉的祝芝琪，偶爾闖入鏡頭的男性手掌——唯獨缺了女主人heena的蹤影。
那位日耳曼女子的容顏，他是在美茵河畔的鴉堡中，藉著管家捧出的主人珍藏的銀版相片，方才在記憶中勉強拼湊出了“外祖母”的形象。
祝天翊若無其事地用銀勺攪動燕窩羹：“你媽咪細個最中意食冰鎮糯米餈，食到鼻血滴落雪糕杯都唔肯停手。你媽媽小時候最喜歡吃冰鎮糯米餈，吃到鼻血滴到雪糕杯裡都不肯停手。）”
羹湯裡浮著血燕碎屑，順著這話茬，讓人不免聯想到順著女孩人中蜿蜒而下的血跡。
遊為下頜微緊，不露痕跡地轉而凝視杖頭新嵌的那顆珍珠。
老者對此倒是毫不遮掩。
遊為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切斷往事：“下場拍賣是什麼時候？”
祝天翊的笑聲幾乎震落博古架上的積塵：“後生仔咁急進，同當年個衰仔一模一樣。後生仔就是容易心急，跟那沒出息的一樣。）”
遊為沒答話，祝天翊反倒有些懷念似的，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扣住相簿燙金邊，主動提及那“衰仔”：“遊釗係我揀嘅。遊釗是我選的。）”
遊為保持沉默。
“你媽咪當年第一個帶嚟見我嘅，係個外傭。你媽媽當年先帶了個傭人到我面前。）”老人慢悠悠開口，一字一頓像極了在投放生鏽的捕獸夾，“等到個撲街仔在碼頭倉庫啃足三個月老鼠糧，佢先肯披婚紗。等到那個混蛋在碼頭倉庫啃了三個月老鼠糧，她才答應嫁了。）”
當年祝家擇婿，無關門第，不過是看準大陸來的愣頭青最好拿捏，即便“出嫁”，祝芝琪仍然可以長留港城。誰料婚訊公佈當日，祝芝琪竟果斷扔下用作擋箭牌的“初戀”，拎起空空的行李箱，便毫不猶豫地跟隨幾乎陌生的北方男人渡過了瓊州海峽。
祝天翊眼底暗潮倏忽翻湧，見外孫不為所動，他閉了閉眼，話題陡轉：“後生仔學人養金絲雀？後生仔學人養金絲雀？）”
相簿被翻到最後一頁，一張模糊照片滑落出來——夜色浸透鷺西筒子樓，穿白襯衫的男生正踮腳親吻遊為滾動的喉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