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2章 82 迷宮
“媽媽。”
我們出生後，最先學會的詞語。
趙一儀後來告訴葉衿，他第一次說出這個詞，是在他四個月大，沈青青站在社群疫苗接種中心的走廊上，安靜等待叫號時。
兩人中唯一的在場者葉衿，記憶一片空白，但阿婆的敘述自帶篤定，彷彿親眼所見，繪聲繪色說那大廳如煮沸的鍋，孩童啼哭不止，母親們柔聲勸哄，唯有身形瘦削筆挺的沈青青，一臉淡然，穩穩將嬰兒阿衿擁入懷中。
她等下就要上班，黑色風衣裹身，腳踏高跟鞋，與那些疲憊卻滿含愛意的母親格外不同。懷中的小孩，裹著厚毯，一張小臉缺乏肉感，不哭不鬧，只呆呆盯著天花板上旋轉的吊扇。
——佢唔喐嚟氹我咩？她都不哄我嗎？）
——哎唷，你呢個細路，梗係會氹你咖！哎呀，你這小孩，肯定會哄啊！）
“乖，再等一下。”
沈青青指尖柔柔拍著懷裡小家夥的背。
他似乎聽懂了，轉過頭，小手抓住她的衣襟，嘴角咧開，露出一個沒牙的笑。
然後，咿咿呀呀發出含糊音節。
沈青青還沒意識到呢，剛想關心他是否不適，卻見小孩努力張開嘴，清晰吐出兩個音節：“媽媽。”
沈青青，愣住了。
她低下頭，眼睛直直盯著孩子的小嘴，看它一張一合，又重複一次這個懷胎八月、養育四月，從未有過的自稱：“媽媽。”
她應該抱得更緊了些。
小心將孩子往懷裡攏了攏，臉頰貼上他的額頭，以幾乎不曾有過的柔軟，輕輕蹭了蹭她的寶寶。
這可不是趙一儀的想象，阿婆有力舉證：“嗰陣我打電話問佢，青青啊，bb打針順唔順利啊？我那會兒打電話問她，青青啊，孩子打針順不順利啊？）”
正是六月初夏，逼仄的走廊上，卻如春水破冰。
那鍋在阿婆口中煮沸的熱湯，氤氳起蒸騰的煙火氣。而這一切，都被一層名為“媽媽”的柔軟紗簾隔開，將她從無數複雜的身份中抽離，短暫尋到某處歸宿。
惜字如金的女人，在電話那端，居然含住笑，輕聲講：“順利……阿姐，我真係……真係做咗媽媽喇。順利……阿姐，我真的……真的做了媽媽了誒。）”
沉默的驚嘆後，趙一儀笑著答她：“你會教得好嘅。你會教得好。）”
會嗎？
生下孩子，沈青青沒有後悔過。
她十五歲赴港，十八歲赴江，二十歲認識葉即明，這個差不多毀了她一生的人。
沈青青成績優異，容貌無雙，但出生後不久，被不知哪來的算命先生批字“天煞孤星”，註定剋死身邊所有人，以至成為父母離婚的導火索，留下小屋，逃亡般消失在她的生命裡。
可惜，沒把葉即明剋死，倒是葉即明快把她剋死了。
其實可以不管那些事。她會把阿衿好好養大，不求人中龍鳳，但求平安快樂，她有本事，養今今一輩子亦無妨。
可是，做不到。
從知道有那麼一座島，島上有那麼多無辜的、再也不會有未來的小孩開始，她再沒有過一場安穩的夢境。
當有人遞出橄欖枝，幾乎沒有猶豫，沈青青握上去，接過了揭開一切的接力棒。
死亡，是可以預見的、終於能夠得以解脫的長眠。唯一遺憾的是，她親手選中託孤的少年，也有他自己的為難，而沈青青沒有時間另尋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