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個畫稿用不得。”
“為什麼?”
聶小軒前幾句是憑直覺答的,說到這兒他才清醒,打了個盹兒,鼓起勇氣說:“我是大清國的子民,不能畫那個!”
“混賬!”徐煥章暴怒了,上去左右開弓打了聶小軒幾個嘴巴。“這畫稿是老子訂的,你敢挑剔?”
聶小軒豁出去了!喊道:“你不也是大清國人嗎?”
“你小子是亂黨!”徐煥章獰笑著說:“那天我看見你跟那個反叛密謀來的。怪不得了,不然一個小手藝人,哪來的這個膽子!我現在不跟你理論,你趕緊把活兒燒出來,耽誤一個時辰,我要你的腦袋。你那個同黨今天就拉去砍頭了,看你猖狂幾時!”
徐煥章悻悻地走了。聶小軒又氣又恨,沒頭沒腦地站起來就走。走到煤市街南口,走不動了。珠市口大街上人山人海,嘈雜喧鬧,在鼎沸的人聲中聽見篩破鑼的聲音、吹號角的聲音。人牆把他擠得動也動不得,他抬腳看看,原來街心正站著一隊綠營兵,停了幾輛驢車。驢車上站著幾個人,五花大綁,背後插了招子。對面一家飯鋪的夥計端出幾碗酒,站到條凳上,把酒碗送到犯人嘴邊。一個體格魁梧的犯人一口氣飲完,聲嘶力竭地喊道:“丫頭養的們,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看客中間轟的一聲叫起好來,可那人像一攤泥一樣地癱下去了。聶小軒聽這人口音耳熟,但已看不見他的臉面。往那高聳起來的招子上看了眼,見到硃筆勾處,是個大寫的“鮑”字,心中就一機靈。這時另一輛車上,一個瘦高個、八字鬍的人也把酒飲光了。聶小軒認出來,正是在天橋發議論的那個人。那人微微含笑,大聲說:“各位父老兄弟,各位炎黃子孫,我沒偷,我沒搶,我就是反對他們賣國呀!他們把我們中國一塊塊切著賣了!洋鬼子殺我們人,搶我們錢,在我們祖宗墳上拉屎。連圓明園都燒了,就不許我們說一句嗎?老少爺們,救救大清國吧,救救……”
喧鬧的人聲低了下來,變作了嘁嘁喳喳低語。前後囚車的犯人蠕動了一陣,喊出各種粗魯的叫罵。一個小軍官朝趕車的人擺擺手,隊伍、驢車、看客像河水一樣朝西,往菜市口流去了。
聶小軒清醒了過來。心想:我這是往哪走?回家,我回家幹什麼去?要辦的事沒辦成我回去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他掉回頭,又朝北走。快到雲居寺的時候,幾個人擁著一輛四尺長轅車,綠呢車圍、大紅拖泥。前有頂馬,後有跟役,車伕在下邊牽著轅馬疾走而來。聶小軒認得是九爺的車。先躲在道邊,車快走近時,他一閃身衝到馬前跪了下來,高喊了聲:“九爺,開恩吧!”
車伕把車勒住了。九爺以為是有人攔車喊冤,探出頭來。見是聶小軒,反笑了:“你小子又出什麼么鵝子?站起來說。”聶小軒磕了一個頭,站在一邊,把三百兩銀子放在那畫稿上,兩手舉過頂說:“小的實在畫不了這樣的畫,定錢畫稿我不敢收了,爺開恩收回吧?”
九爺剛喝了點酒,又接到帖子請他上廣和茶園去聽譚叫天,心裡正高興。他弄不懂聶小軒是怎麼檔子事。見聶小軒滿臉通紅,汗涔涔、喘吁吁,便笑道:“猴崽子,喝了酒上九爺這兒耍酒瘋來了。也就是我,換別的爺臺不掌你的嘴?回去幹活去吧!我早說了,燒不出八國聯軍圖樣的煙壺,把你的手送來。我不收定錢!”說完朝車伕擺了下手,放下車簾,又爽快地笑了兩聲。那車伕往空中甩了個響鞭,車子走動兩步便跑起來了。
聶小軒愣了片刻,一跺腳,追了上去。喊道:“罷,我就給您手!”隨從冷不防他又衝了上來,連忙去攔,聶小軒一個踉蹌跌到馬後車前,把手伸到車輪的前邊……
九爺沒聽見聶小軒喊什麼,只覺著那車咯噔一聲,一歪一晃,險些把他頭撞了。車伕猛叫一聲“唷——”,把車又剎住了。外邊立刻傳來一陣喧譁。
九爺沒有再掀車簾,只問了聲:“又怎麼了?”
車簾拉開一條縫,管家探出頭來,臉色煞白,嘴唇發抖,說:“聶小軒的手叫車軋折了。”
“嗯?”九爺又笑了,“這小子還真犟!有他的!快送到接骨蘇家去接上。肅王還等著他那手燒煙壺呢!”
聶小軒的心思管家懂,他暗地對這個小工匠有點佩服。就說:“九爺,聶小軒要是從今後再不能燒‘古月軒’,您那套十八拍的壺可就舉世無雙了!”
九爺想了一下,讚許地連連點頭,小聲說:“那就索性趁他昏著把手給他剁下來,報告王爺說他酒醉失足,被車軋斷手,煙壺燒不成了。”
“嗻!”
“三百兩定錢不要了。賞給他養傷!”
“嗻!”
管家一聲吩咐,車馬又走動了。
後話
管家把聶小軒送到傷科醫生處診治。見腕骨已碎,不能修復,他便沒照九爺的吩咐把這右手剁下來,命醫生上藥包紮,開了內服的藥方,僱輛車把聶小軒送回家裡。三百兩銀子他如數給了柳娘,不僅沒拿回扣,連診治費他都由賬房裡支了。臨走囑咐說:“你們趁早搬家,另尋出路。這事肅王和徐煥章知道後不能善罷甘休,那時我可就護不住你們了。”
烏世保也估計與九爺毀約不是易事,但沒料到是這樣個結局。他望著聶小軒那血淋淋的衣袖和沒有血色、微閉雙眼的面容,驚呆了,嚇傻了。從屋裡走到院子,從院子又回到屋裡。想做什麼又不知該做什麼。想說話又找不到話可說。柳娘雖也慌亂了一陣,卻馬上把自己鎮靜了下來。她既沒安慰父親,也沒理睬烏世保那喪魂失魄的樣子,說了句:“你照顧點家裡。”便徑自推門走了。這一走,直到傍晚才回來。回來時,手裡提著兩個大紅包袱。這時聶小軒已經由烏世保伺候著喝過粥,服了藥。疼痛稍減,精神略增。小聲地繼續地對烏世保述說他和九爺交涉的經過。見柳娘進門,兩人都奇怪地問:“哪兒去了?這是拿的什麼?”
柳娘把一個包袱扔給烏世保,對他說:“你現在就走,壽明大爺在崇文門悅來棧候著你。明天換上衣裳,再由壽明陪著坐車回來。”烏世保聽了莫名其妙,想仔細問問,又見她不是氣色。剛一遲疑,柳娘就推他說:“快走啊,什麼時候了,還容你裝傻賣呆?你走了我還有活要幹呢!”
烏世保稀裡糊塗挾著包袱走出了門。柳娘這才對聶小軒說:“爹,不管您心裡什麼滋味,今天得聽我的。多吃點,吃好點,好好養養神,明天一早咱們上路。”
聶小軒問:“上哪兒去?”
柳娘說:“奔三河縣,投奔世保的奶媽去。孩子不還在那兒嗎?”
聶小軒用那隻好手,指指包袱問:“這是怎麼回事?”
柳娘說:“我這麼不明不白跟烏世保同行同止算怎麼回事?到了三河我算哪門親呢?明天先拜天地,隨後再上車。”
聶小軒說:“拜天地?上車?這麼兩件大事兒你自己就辦了?”
柳娘說:“您病著,那一位比棒槌多兩耳朵,我不自己辦誰辦?”
聶小軒說:“這一宿工夫也籌備不及呀!”
柳娘說:“衣裳我買了。神碼香燭我請了。我找了壽明連當儐相帶做媒證,車子也僱好。能帶的東西帶著,不能帶的交給壽明,以後由他變賣,把銀子捎給咱。這個人靠得住。”
聶小軒除了服從,沒話可說。柳娘一夜工夫把行李收拾妥當。把神碼供到她母親畫像的上方,擺了香爐蠟扦。第二天一早,壽明陪著裝扮一新的烏世保乘一輛馬車,領著兩輛騾車來到了聶家。壽明主持婚禮。兩人拜了天地。又向聶小軒和柳娘母親的畫像磕了頭。最後謝過壽明,便把聶小軒扶上一輛車,新婚夫妻合坐一輛車。另一輛車拉上行李什物,出廣渠門奔三河縣去了。
從此以後,烏世保改名烏長安,以畫內畫壺為生。兩口子為了儲存“古月軒”這門工藝,每年還燒它三窯兩窯。但既不署名,也不謀利。底印全打上“乾隆年造”。再也不燒過去沒有過的新花樣。內行人都知道,“古月軒”有光緒年號的絕少。所以過了四十餘年,當北京市面上忽然又出現了一件光緒年造的“古月軒”製品時,就成了奇聞。並由此又引出一段公案。此事筆者雖有興趣,亦欲調查,有無收穫,殊難預料。故不敢貿然許願說《煙壺》還要寫出續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