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作家幾乎沒有登過範副司令的家門,甚至也沒有主動給範副司令打過電話。範副司令的官越當越大了,莫名的,在胡作家心裡就有了一層厚厚牆,這樣的牆,讓他看不見摸不著。有時想外孫了,便想拿起電話和範副司令聊一聊小傢伙,可他幾次拿起電話,又都放下了。
晚上睡不著覺時,胡作家會想起當年和範副司令一起放牛、一起行軍打仗的日子。每一次戰役勝利了,胡作家就去採訪,他們都要在一起喝上兩杯,酒好酒壞無所謂,那時範副司令稱他為“胡哇”,他稱範副司令“範吶”。想起這些,胡作家的一雙眼睛就溼潤了。他懷念那些逝去的美好歲月。
有一次週末,範副司令給胡作家打來一個電話,約請胡作家週末出去“轉一轉”。胡作家知道,範副司令這幾年不打獵了,因為已經沒有什麼野物了,去又迷上了釣魚,只要時間允許,總會出去甩上兩午。胡作家剛開始有些猶豫,後來又想到了範副司令為自己講過好話,要不是範副司令替他說話,自己說不定到現在還在農場裡待著呢,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就是,他想找個機會好好和範副司令說一說他們的孫子。胡作家就這樣答應了。
範副司令一行兩輛車開出了城市,沒多會兒就到了一個池塘前。那裡已有好些黨政軍的領導在恭候了,一一握手,就介紹到了胡作家,黨政軍領導待聽清是作家後,都現出吃驚的神色,嘴裡應著,手卻伸了出來,握著也算熱情,畢竟是和範副司令一起來的。接下來就釣魚,範副司令的周圍圍了許多各色的領導,他們為範副司令釣上的每一條魚而歡呼,也為跑脫一條魚而惋惜,一干人等的情緒就跌宕起伏著。
胡作家的周圍就很冷清,他想找機會和範副司令說說自己孫子的事也就成了泡影,他隔著眾人望著範副司令覺陌生而遙遠。魚釣得心不在焉,沒滋沒味,心境自然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再有範副司令的邀請時,他便婉拒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幾年。
範天和胡金早就轉業了,範天去了一家合資公司,胡金去了一家機關。胡作家的外孫已經讀初中了。
範天當上了經理,當上經理的範天有一天就和胡金提出了離婚。在這之前,胡作家似乎也看出了一些苗頭,胡金經常回來,每次回來時候都很不愉快。胡作家問過,胡金每次都沒說什麼。兩人終於離婚了,手續辦得很順利,但在孩子的監護權問題上,兩人發生了爭執,範天想自己監護範小胡,胡金也想監護範小胡。胡作家當然希望外孫隨自己的女兒,那時他有千萬條理由把外孫留在自己身邊,他從心裡往外喜歡自己的外孫。就在雙方爭執不下的時,範副司令又來了一個電話,範副司令電話裡的聲音仍很洪亮,於是他就那麼洪亮地說:胡哇,年輕人的事咱們老頭子就別跟著瞎操心了,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咱們也別跟著為了爭孫子瞎起鬨了。咱們一年比一年歲數大了,再有兩年我就要離休了,我身邊缺個伴兒,咱們孫子討人喜歡,我就喜歡這孩子,沒有孩子在身邊陪著我,睡覺都不踏實。胡哇,呼們別老腦筋了,孩子跟誰不是跟吶,總之,是咱們兩家的,就先讓孩子跟我吧,你說呢?
範副司令並沒有等胡作家說什麼,就又洪亮地說了些其他的話題,便把電話掛了。
外孫還是去了範副司令家。胡作家的心一下子空了。雖說外孫經常來看他們一家人,了在這裡吃住,名份上卻不屬於胡家的人。胡作家心裡很空蕩,也很憂傷。
從心裡往外,他不願意再見到範副司令,究竟為什麼他自己也說清。但不可避免地,偶爾還是會看到範副司令。某次,還沒等他有反應,範副司令就撥開眾人走過來,拍著胡作家的肩膀說:胡哇,我真想回到從前,咱們一壺酒坐到天明,暢暢快快地聊一聊。
範副司令這樣說時,胡作家的心裡瞬間竟有了一些感動。不為了外孫的歸屬,也不為女兒的離婚,就為了範副司令這句話,他何曾不想回到從前,讓時光倒流,兩人坐在油燈下,嗅著戰場尚沒散盡的硝煙味,一壺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他說:胡哇,另一個說:範吶。那時怎樣的情景啊。
範副司令就又說:過兩年咱們離休了,帶上咱們的孫子,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咱們喝他個一醉方休,聊上他三天三夜。
範副司令說完這話,在眾人的擁戴下,坐上車又匆匆地走了。
胡作家的心裡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又是沒多久,兩人相繼真的離休了。
範副司令辦無手續的那天晚上,又給胡作家來了一個電話。胡作家在電話裡聽到離休後的範副司令的聲音遠沒有以前那洪亮了。範副司令就用一種不怎麼洪高的聲音說:胡哇,咱們都離了,好事呀,咱們以後有的是時間在一起扯一扯了。
果然,沒多久,範副司令又來電話約胡作家去釣魚了。胡作家的心情挺激動,這是他們離休後第一次活動,他住址地準備了。不一會兒,範副司令的車和公務員就來接胡作家了。範副司令人雖離休了,但副司令的待遇卻沒變,仍有專車、公務員。
他們乘著車,駛出城市,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家部隊池塘。仍有人接待,雖說接待的規格不如以前了,但仍是熱情。範副司令一坐到魚塘前聲音又變得洪亮了。下屬部隊的領導陪了一會兒,範副司令就揮著手說:你們忙去吧,我們就是玩兒一會兒。
陪行人員堅持一會兒,便不再堅持了。一時間魚塘旁就冷清了下來。胡作家喜歡這份清靜,兩個老人坐在魚塘旁,很靜也很閒適,他覺得正是兩人扯一扯的好機會。
範副司令似乎卻沒有了扯的心情,他一直在抱怨,怪下屬單位這些人太勢利,他離休了就不熱情了,又說到新上任的副司令人一升官臉就變,他離休前交待的那些事沒辦一件。胡作家地這些沒什麼興趣,他插不上話,只聽範副司令一個人在說。
在回來的路上,範副司令似乎累了,一上車便開始打盹。胡作家也沒有說話的慾望,就靜默地望著窗外。
回到城裡,回到了軍區大院,車在範副司令那幢小樓前停下了,範副司令才說:胡哇,來家坐坐吧。
胡作家下了車,往那幢小樓裡望了望,淡淡地說:算了吧,等以後有機會吧。
以後,範副司令又約了胡作家兩次,胡作家都找藉口婉拒了。
胡作家每天去大院門口買牛奶,都要途經範副司令那幢小樓,他忍不住總要往那裡望上兩眼,他經常看見範副司令站在窗前發呆。範副司令用不著親自取奶,他家有公務員,因此,範副司令有時間站在窗前發呆。
一日日就這麼過去了,胡作家每天都要準時去取奶,每回都要往範副司令那幢小樓望上幾眼。有一天,他突然發現,範副司令人變得蒼老了許多,不經意間,一腦袋的頭髮都變白了。
當他走過時,他的耳畔似乎聽到範副司令在說:胡哇,過來扯扯。
他回頭去望時,發現範副司令已不在窗前了。胡作家轉回身,向自己居住的那幢宿舍走去。他家住六樓,每天都要爬四十八個臺階,每次爬臺階時,胡作家都在心裡數著。
吃完早飯,鋪開稿紙,胡作家就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