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由主義者來說,恐怕沒有比亞爾夫海姆更令他們糾結的國家存在了。
相比人類社會僵硬的體制、難以忍耐的陳規陋習,窒息的宗教思想控制。亞爾夫海姆幾乎可算是天國一般的地方,這裡允許國民對時政發表意見,允許對政府提意見,甚至可以公開表示對執政官的不滿,這些在人類和獸人的國家是難以想象的。但以上的“自由”僅限於第一等至第三等種族,獸人、人類之類“被統治種族”儘管被允許透過司法程式申訴,但總體上依舊要接受國家管制,任何反體制、反社會的言論都會招來嗅覺靈敏的密探,輕者被刑事拘留或服苦役,重者則會被“重新安置”。
不光是種族問題,其它方面也是,譬如憲法明令禁止軍人干政,偏偏執政官自己就是軍隊最高指揮官;提倡改變世界,要建立更為平等的新秩序,可這種新秩序是需要用刺刀和大炮去強制推行的;說是開明社會,可史塔西之類的特工組織無處不在,重大議題名義上是評議會稽核議定,實際上都是執政官拍的板……
不管以任何標準來看,這都是一個披著“共和”外衣的法西斯獨裁政府,理應受到所有有良知、有智慧的公民的唾棄。可偏偏自詡全世界最文明、最進步的亞爾夫海姆不但接受了這種政體,而且自上到下,包括各種族、各階層的絕大多數還普遍認可了這種體制,這就叫自由派的左翼人士扼腕不已了。
“先生們,我們必須承認,民主社會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和專制政體共存的。”
魯道夫.路德維希.卡爾.菲爾紹摘下眼睛,平靜的面孔吐出無奈的話語,俱樂部裡的教授、學員們露出憂傷的神色。
這裡是亞爾夫海姆國立大學的沙龍,不論教授、學院還是外來路過的平民都可在此暢所欲言,不論是學術討論還是針砭時弊,都能表達自己的意見。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以自由派為首的左派活動大本營。
亞爾夫海姆的左派大多由知識份子組成。包括學者、學生、醫生、律師等等,他們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大多屬於中產階級,和當局的某些政策——諸如帝國主義、軍事優先、擴張主義、種族差別主義、壟斷財閥等等存在矛盾。在自己出版的刊物對相關政策多有抨擊。在民眾中有一定聲望,但一直未能壓倒保守派和激進派,也不是亞爾夫海姆的主流聲音。
造成這種局面的因素有很多,最主要的當然是執政官的平衡術,透過保持各方勢力對比的平衡。執政官可以輕易的居中斡旋,從而順利推動國政執行。任何一方想要破壞這種平衡都會領教那位大人的手腕。其次則是亞爾夫海姆整體政治氛圍趨於保守。指望在廣大工人之間發展成員的自由派赫然發現,即使沒有國家政策和官方工人組織的干擾,面對廣大群眾所具有的民族自豪感以及愛國主義情懷,自由派的觀點也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最後,對那些經歷過苦難,在執政官的引導下過上幸福生活的大眾來說,讓他們去反對一位並未犯下過失的“有道明君”,本身就存在道德問題,甚至和自由派的核心主張都存在衝突。
民主的核心價值是平等。其追求的是物質條件及精神風尚方面的同質性,卻不一定導向自由。自由作為一種帶有更強公共性質的道德,先天地為追求它的人設定了門檻——以天資聰穎者和頭腦駑鈍者為例,前者在獲取和領悟自由方面必然更有優勢;富裕者衣食無憂,不必終日辛勤勞作,自然有更多的閒暇進行思考和學習,毫無疑問比勤苦的工人更有可能獲取自由。而知識和和財富永遠不可能按照絕對平等的原則進行再分配的。
這樣一來,人們只要活著就可以享受平等帶來的好處,卻需要付出諸多努力、寄望於各種內外因素才能取得自由,自由也就很容易被判定為不重要。最極端的情況下。推翻了不平等的舊制度後,知識水平和經濟地位依然處於劣勢的多數大眾會繼續敵視少數知識階層和富裕階層,這時假如有一個主政者願意滿足多數大眾對外部平等性的要求,民眾就會興高采烈地拋棄自由。對給予他們“安定感”和“幸福感”的統治者大唱讚歌,以便享受“安定和幸福”的生活。
地球的歷史中這種事情已經太多太多,法國大革命、法蘭西第二帝國、俄國革命、魏瑪共和國的紛亂、第三帝國的建立、各種顏色革命……這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當社會陷入政治經濟的困境,人們都會高呼“民主”、“自由”之類聽起來很美好的詞彙發動暴力革命,之後誘發各種混亂和清洗。直到某個英明神武的強權出現,民眾再感激淋涕的大唱讚歌,從此過上幸福安康的新生活……
現在的亞爾夫海姆大致也是類似狀況。這個影子國家是由執政官一手規劃出來的,其能夠成立且壯大至如今的地步,李林居功至偉。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林成功讓精靈們過上遠比過去富足的生活,“被統治民族”儘管未必開心,生活水平也比過去強得多。對大多數民眾來說,既然李林能把一個被周圍所威脅,內部又極度落後貧困,處於覆滅邊緣的分散部族政權統一,引向繁榮和獨立,那不管是行使專制權力還是享受奢華待遇都是合理的。更何況李林素以工作強度大、生活作風簡樸著稱,想要攻訐一位以工作為娛樂,至今沒有個人住房的領導,敗壞他的威信,難度還是有點大的。
民眾對執政官近乎信仰般的推崇和對民主的麻木已經讓左翼詛喪不已,可他們為之憂心的不止於此。
從名義和理論上來說,亞爾夫海姆是一個共和制國家。立法、做決定的是評議會,執政官扮演的是梳理部門之間關係的協調者和敦促法令的執行者角色,和大型企業的執行長無甚分別,屬於高階打工仔。實際情況卻正好相反,真正規劃國家大政,制定指令方針的是執政官,評議會不過是橡皮圖章,只負責透過議案。最多製造一點小麻煩。根本無法撼動李林的權威。評議會尚且如此,各政治派別更不必說。儘管並不存在黨禁,政府的政策執行方式是可以批評的,甚至可以質疑政策本身。但絕不容許懷疑亞爾夫海姆建國的基本原則,也不容許建立其他任何形式的政權。
“這和一黨制有什麼分別?乾脆挑明瞭組建一個統一政黨,立法確立為唯一合法執政黨算了!”
法學專家漢斯.吉斯維烏斯拍著桌子大聲嚷嚷。作為最堅定的民主主義分子,他會出任史塔西法務顧問可謂奇事,在特務部門工作的經歷反而促進他的民主信仰這一點就更叫人大跌眼鏡了。
在吉斯維烏斯看來。評議會由一群遲暮之年的老爺爺把持固然於國無益,可傾向用軍事手段解決“生存空間”問題的最高領導大權獨攬同樣未必是好事。最佳解決之道是增設一個具備立法、監督職能的機構,可以陳情民意,表達不同黨派的利益訴求,還能限制、監督執政官,從而達成權力制衡。至於外面那些國家——用文明社會的交涉手段與之接觸,身為同樣接受文明薰陶的智慧種,對方應該明白形式,樂於承認獨立精靈國家的。
“總之,我們的政策就是和平。也只能是和平。萬一爆發戰爭,就真的沒人能和執政官對抗了。”
另一位法學博士漢斯.多納尼發了言,他比吉斯維烏斯年輕,發言也更直截了當。
說到底,左翼並不全是和平主義者,一部分成員甚至不比右翼更愛好和平。但他們認為和平是有利的——不光是對國家,也是對亞爾夫海姆的權力結構。在他們看來,只要爆發戰爭,不論規模大小,防衛軍一定能奪取勝利。這就帶來一個問題。軍方和執政官在民眾心中的地位將更加不可撼動,推動民主化將更為困難。
人民總是和勝利者站在一起——這是執政官說過的俏皮話。歷史——地球上降服整個歐洲的拿破崙皇帝榮登法國人心中最具權威的人物,1940年征服法國,成為德國人民心中男神的元首都充分證明了這番話的合理性。左翼分子不知道矮子皇帝和奧地利下士的故事。但他們很清楚,一旦開戰,執政官的頭銜就該換成“皇帝(Kaiser)”,沒有人會去反對一位賢明的開國之君的。
“現如今說是要紀念皇紀四千六百年,但真實目的其實是宣傳‘國體思想,向民眾灌輸高人一等的反動意識。提高對國民計程車氣動員,加快總體戰準備。我們必須堅定不移的反對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反對強化執政官的權力,建立真正的民主社會。”
一大半與會者點頭以示贊同,卡爾.弗里德里希.戈德勒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作為左翼中君主制推崇者的代表,他對此有迥然不同的看法。
“先生們,請注意。我們終究只是少數派,不論將來成為獨立的小國,還是建成制霸天下的大帝國,這一點始終不會有任何改變。如果沒有能鎮住場面的威權人物,我們就不得不面對在新立法機構內被多數的人類、獸人壓制的局面。民間這種情形會更激烈,屆時將引發政治混亂和種族衝突。到那時,我們還是不得不求助於專制的力量,我們可以反對戰爭,但我們不能對戰爭沒有準備,更不能因為反對專制而反對執政官的正確意見。”
“沒錯,先生們,我們熱愛民主,但我們不能因此否定開明的專制。”
迪特里希.朋霍費爾插口,路德派神官因為過於激動,話音有點發顫。作為侍奉母神的神職人員,他早就盼著這個了。
“別說傻話了,這和右翼那群要求搞獨裁的傢伙有什麼分別?!”
“執政官的頭銜就夠了,皇帝說什麼也不行!”
“難道要為此甘冒違背民意,撕裂國家的風險嗎?!”
“無論如何,皇紀四千六百年的慶典必須低調,要不乾脆取消!”
“說什麼傻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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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這些知識分子啊……”
放下史塔西送來的關於自由派集會內容的報告,李林苦笑著搖搖頭,一旁的布倫希爾上前將蓋著“極密”戳子的檔案收好。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這顛簸不破的真理總是一次次在知識分子身上應驗。一次次打他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