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標誌著以湯顯祖為代表的人文主義火光,到洪昇的時代已經黝暗。悲劇並不是黝暗的表徵,相反,勇猛的撞擊反而會發出更耀眼的強光;黝暗的基本表徵在於,連作者洪昇也對情的實現失去了信心,也對情的性質表現出了疑慮。在人文主義火光業已黝暗的前提下還在表現著情、謳歌著情,這種情的性質確實與封建主義能夠容納的情很難劃清界限了,有的研究者因此而對《長生殿》中的戀情部分表示厭惡,是難怪的。
中國封建社會的漫長行程,沉積出了它的思想文化結晶宋明理學,又不期然地擠壓出了徐渭、湯顯祖等叛逆者;但是叛逆的思想被周圍太沉重的傳統、太濃重的黑暗、太廣漠的羅網吞噬了。洪昇,還有我們很快就要講到的孔尚任,把湯顯祖對情的頌歌唱成了輓歌,就是這種宏大的時代性悲劇的一個具體體現。
讓我們再來看看第二方面:對於民族興亡感的深沉寄寓。
情與理,即使在同一個性質的範疇裡,也是互為消長的。情的黝暗,帶來了歷史的理性精神
的強化;或者說,正是歷史的理性精神,蔭掩了情的光焰。洪昇正是把情的理想放到客觀的歷史現實中,才發現
並表現
了情的變異和破滅。在這裡,歷史的理性精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洪昇依據唐代的歷史和清代的現實檢察了情所可能出現的實際形態,這就使情有了社會歷史的客觀限定;同時,就在這種檢察中,他也發現
和表現
了杜會和歷史,從情的遭遇伸發出了深沉的興亡感。
《長生殿》中,有許多內容初看是為李、楊愛情提供社會背景、渲染歷史環境的,但它們的份量是那樣重,作者所寄託的感慨是那樣深,使我們很難把它們僅僅看成是背景性的內容。《賄權》、《疑讖》、《權哄》、《進果》、《合圍》、《偵報》、《陷關》、《獻飯》、《罵賊》、《剿寇》、《刺逆》、《收京》、《彈詞》等出,連在一起,構成了浩大的篇幅,刻劃出了一幅複雜的社會政治歷史變動的長卷。這些內容所傳達出來的社會政治觀念和歷史興亡感,後代評論家們一直非常重視,有的把它看作是《長生殿》的第二主題,有的則看成是第一主題,甚至看成是全劇的美學生命的主要所在。實際上,這部分內容與李、楊愛情的描寫是互為表裡
的,不宜強行分割。沒有這些內容,就沒有李、楊愛情展開的實際形態
;沒有李、楊愛情,這些內容就缺少在審美情感上的感應效能
,因為歷史興亡的事實
並不一定能讓人產生浩嘆連連的歷史興亡感
。
不妨說,這兩方面構成了一種社會歷史的大情境
:境限定了情
的性質和形態,而情
則使境
散發出一種感染力。一部《長生殿》就寫了這種情、境的對立統一,戲的後半部,則是情、境兩方面同時的超脫和昇華。
洪昇在為李、楊的愛情設境的時候,一下子喚醒了自己歷史的理性精神,因而十分自覺地分出很多的筆力來表現社會歷史事件,但從全劇看,還不能說是以此為主線的。主線還是李、楊愛情。之所以容易讓人產生誤解,是由於在表現社會歷史事件時作者常常更直捷地表露出自己的感受,而在表現李、楊愛情時則明顯地帶有替遙遠(時間上的遙遠和地位上的遙遠)的他人設計心理、言行的性質。
這是很可以理解的。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所表現的社會歷史事件與他自身的社會歷史感受很為接近。他雖然一出生就已在清朝,但長期的文化素養和生活經歷都與遺民思想、興亡之感有聯絡:
洪昇在幼年時期就跟隨陸繁弨學習,稍後又從毛先舒、朱之京受業。陸繁弨的父親陸培在清兵入杭州時殉節而死,繁弨秉承著父親的遺志,不願在清廷統治下求取功名。毛先舒是劉宗周和陳子龍的學生,也是心懷明室計程車人。同時,與洪昇交往相當密切的師執,象沈謙、柴紹炳、張丹、張競光、徐繼恩等人,都是不忘明室的遺民。這些人物的長期薰陶,自不能不在洪昇思想中留下應有的痕跡。加以洪昇的故鄉杭州,本就受著清代統治者特別殘暴的統治,不僅當地人民處於“斬艾顛踣困死無告”的境地,連“四方冠蓋商賈”也“裹足而不敢入省會(杭州)之門閥”(吳農祥《贈陳士琰序》)。而在洪昇的親友中,又有不少人是在清廷高壓政策下死亡、流放和被逮的。例如他的表丈錢開宗,就因科場案被清廷處死,家產妻子“籍沒入官”;他的師執丁澎也因科場案謫戍奉天。再如他的好友陸寅,由於莊史案而全家被捕,以致兄長死亡,父親陸圻出家雲遊;他的友人正嚴,也曾因朱光輔案而被捕入獄。這種種都不會不在洪昇思想中引起一定的反響,因此,在洪昇早年所寫的詩篇裡,就已流露出了興亡之感,寫出了《錢塘秋感》中“秋火荒灣悲太子,寒雲孤塔吊王妃。山川滿目南朝恨,短褐長竿任釣磯”一類的詩句。
當然,另一方面的事實又證明,洪昇並沒有非常明確、非常強烈的反清思想,但與興亡之感拌和在一起的不滿情緒則是經常流露的。在《長生殿》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方面的許多痕跡。
唐朝的故事,清朝的現實,洪昇並不願意在這兩者之間作勉強的影射。他不愧為一位傑出的歷史劇大師,他所追求的是一種能夠貫通唐、清,或許還能貫通更長的歷史階段的哲理性感受。這種感受帶有橫跨千年的普遍性,但在戲劇之中又只能透過審美的方式表達出來,因此,洪昇選中了幾位藝術家,來述說這種感受。樂工雷海青和李龜年就在戲中擔負起了這一特殊重任,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是洪昇的化身。洪昇表述自身感受的直捷性,也就是透過這兩位藝術家的形象來實現的。
在我們將要談到的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另外兩位藝術家——柳敬亭和蘇崑生,也將佔據特殊的地位。後代劇作家要讓劇中人來傳達自己心意的時候,最合適莫過於借重於劇中的藝術家的形象,共同的地位、職業,共同的見識、情懷,更重要的是,共同的審美眼光
,使異代的藝術家產生一種可以互相借代的親密關係。這種關係,洪昇和孔尚任都看到了,並且成功地利用了。
《長生殿》中勇敢的藝術家雷海青當面痛斥安祿山的這段唱詞,應該是包含著洪昇本人的一些心意的:
恨只恨潑腥羶莽將龍座,癩蝦蟆妄想天鵝啖,生克擦直逼的個官家下殿走天南。你道恁胡行堪不堪?縱將他寢皮食肉也恨難劖。誰想那一班兒沒掂三,歹心腸,賊狗男,平日價張著口將忠孝談,到臨危翻著臉把富貴貪。早一齊兒搖尾受新銜,把一個君親仇敵當作恩人感。喒,只問你蒙面可羞慚?
相比之下,白髮老藝人李龜年在《彈詞》中的大段抒發,更能體現洪昇的感受,反映他歷史的理性精神。本身不包含戲劇性情節、只是一味陳述往事的《彈詞》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戲劇文化史上的重要片斷,也與此有關。李龜年,當日繁華的參與者,後來世變的目睹者,今天,成了一個歷史的評判者、記述者。他本人的形象,就凝聚著一代興亡:“一從鼙鼓起漁陽,宮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頭遺老在,譜將殘恨說興亡。”他從一個接近皇、妃的內苑伶工,淪落為一個近乎行乞的賣唱藝人,因此,他對歷史的述說和評判是帶有深切的感情的。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描摹情事精細入微,概括史實凝練生動,把客觀評述和主觀情感溶於一體,這一切,都恰如洪昇自己。至少,李龜年是洪昇自身意念的直捷宣洩渠道,洪昇透過他,把李、楊的愛情與一代興亡緊緊地聯絡起來,化作一聲蒼然浩嘆。
總之,《長生殿》中飽含著興亡之感的社會歷史背景的刻劃,比李、楊愛情的描寫本身更能接通清代,因而這種刻劃也就承載著李、楊愛情,使《長生殿》從整體上對洪昇的時代產生了現實感應。對於清代來說,這無論如何是一種不祥之音
。它只能聚集起現實生活中更多的關乎興亡的浩嘆,而不能成為封建盛世的點綴。不能簡單地論定洪昇在幻想著明室的復興,不,《長生殿》並無提供這樣的資訊。洪昇以一個藝術家對於時代氣氛的敏感,在劇作中敲響了封建時代的晚鐘。我們在《長生殿》中已可感到黃昏時分拂面的涼風。
藝術現象是雄辯的。孔尚任的《桃花扇》也緊跟著帶來了蒼茫的暮色和沁骨的涼意。“南洪北孔”,稱盛一時,他們忠實地傳達了一種共通的時代意緒。
四、《桃花扇》
如果說,《長生殿》以愛情為主線,以興亡為副線,那麼,孔尚任的《桃花扇》則倒了過來,以興亡為要旨,以愛情為依託,社會歷史的客觀性更加明顯、更加貫穿了。
《清忠譜》所描寫的那場鬥爭,在《桃花扇》中延續下來了。這實在是一種令人寒慄的、幾乎是災變性的延續。首先,由於已經出現過《清忠譜》結尾所寫的崇禎對閹黨的處置,因此,崇禎自縊後閹黨在江南的重新泛起,就明顯地帶有倒算、報復性質,這就使得那場忠邪善惡之爭出現了特殊的複雜性和殘酷性;其次,此時清兵已經入關,明朝面臨覆亡,南明小朝廷的種種行止都與民族鬥爭的大背景息息相關,這又使得原先正在延續的內部鬥爭出現了新的複雜性和緊迫性。是歷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