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團圓之夢 (第4/4頁)

其次,正常的婚姻生活以

“可意

”、“相知

”為基礎

。趙盼兒這樣唱道:

我想這姻緣匹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

?怎得相知

?怕不便腳搭著腦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著胸脯悔後遲!尋前程,覓下稍,恰便是黑海也似難尋覓。

以“可意”、“相知”作為擇夫標準,這就構成了一種相當合理

的婚姻原則的核心

。趙盼兒提出的嫖客做不了丈夫的主張,還是比較外在的,是一種帶有對娼妓制度的抗議的氣話;事實上,她真正刻意追求的倒是內在精神的溝通。安秀實嚴格說來也是一個嫖客,但他文章滿腹、為人老實,對宋引章的態度也比較專一,這就比較“可意”,也容易“相知”了,趙盼兒願意替他與宋引章做媒。千萬不要以為,只是由於安秀實和宋引章的婚約在前,趙盼兒才要竭力保護。如果宋引章與周舍訂立婚約在前,與安秀實結識在後,趙盼兒也會努力促成宋、安結合的。從法律的角度看,在趙盼兒前去“救風塵”之前,宋引章與周舍的婚約要比宋引章與安秀實的婚約更為有效,因為宋、周也是“兩廂情願”,而且已構成了結合的事實,而這種結合也自然地否定了宋、安的婚約。但是,趙盼兒偏偏要否定一個有效的婚約,而去復活一個業已失效的婚約。原因就在於,那個業已失效的婚約更接近於“可意”和“相知”的原則,而那個有效的婚約則不然。合法的婚姻未必合理,合理的婚姻未必合法。趙盼兒的全部工作,就在於使合理和合法取得一致。她的對手周舍,正在合法的幌子下妄圖長期維持不合理的婚姻,她的姐妹宋引章,正在合法的婚約的威懾下戰慄。因此,她要賺取一紙休書

,使不合理的婚姻失去法律依據

,她又要攛掇安秀實去告狀

,使合理的婚約重新變得合法

《救風塵》還十分具體地展現了宋引章和周舍之間的不合理婚姻,從而構成了對“可意”、“相知”原則的反襯。宋引章和周舍之所以能結合,是由於兩方面都抱有謬誤的婚姻原則。自稱“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的周舍為什麼要娶美麗的宋引章,原因自不待言;至於宋引章為什麼竟也看中了周舍而寧願譭棄與安秀實的婚約,則很值得注意。她第一是看中周舍的財產和衣飾,覺得安秀實太窮,說什麼“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對兒好打蓮花落”,只能做叫化子要飯了;第二是看中周舍的虛情假意,因為周舍能在夏天為她打扇,冬天為她暖被,還能時時為她張羅衣服釵環。這兩個方面,說來說去,都是外在的表象,因此完全不能保證他們婚姻的幸福。趙盼兒早就預料:“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裡,多無半載週年相棄擲,早努牙突嘴,拳椎腳踢,打的你哭啼啼”。事實完全證明了趙盼兒的預料,也證明了“可意”、“相知”原則對於一個家庭來說是多麼不可缺少,而追求外在的虛飾標準又是多麼有害。

由於宋引章沒有把內心的溝通作為擇夫的標準,因而很快就吃到了畸形婚姻的苦果。她得到的,不僅是肉體上的摧殘,而且還有精神上的扭曲。周舍妄圖用棍棒和誹謗,按自己的需要把她搓捏。請看,周舍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妻子的:

我為娶這婦人呵,整整磨了半截舌頭,才成得事。如今著這婦人上了轎,我騎了馬,離了汴京,來到鄭州。讓他轎子在頭裡走,怕那一般的舍人說:“周舍娶了宋引章。”被人笑話。則見那轎子一晃一晃的,我向前打那抬轎的小廝,道:“你這等欺我!”舉起鞭子就打。問他道:“你走便走,晃怎麼?”那小廝道:“不干我事,奶奶在裡邊,不知做什麼。”我揭起轎簾一看,則見他精赤條條的,在裡面打筋斗。來到家中,我說:“你套一床被我蓋。”我到房裡,只見被子倒高似床。我便叫:“那婦人在哪裡?”則聽的被子裡答應道:“周舍,我在被子裡面哩。”我道:“在被子裡面做甚麼?”他道:“我套綿子,把我翻在裡頭了”。我拿起棍來,恰待要打,他道:“周舍,打我不打緊,休打了隔壁王婆婆。”我道:“好也,把鄰舍都翻在被裡面!”

這段介紹,不能看成是一般的插科打諢。關漢卿在這裡又顯出了他的天才:不須別人評判,觀眾從周舍自己的話語裡就能立即知道他在說謊、在詆譭、在誹謗;周舍在控訴宋引章,但觀眾卻立即從這種控訴中感受到了周舍的無恥和宋引章的可憐;這段話幾乎是一段令人捧腹的笑話,但當人們聯想到宋引章是如何背棄安秀實的婚約、母親的阻止、趙盼兒的勸說,滿腔真忱地投向周舍的懷抱的,就不免要替這位痴心的姑娘難過,就不免要在笑聲中加添些許辛酸。總之,人們看到,由於宋引章擇夫標準的偏差,從她一上轎開始,就走上了通向極度痛苦的路程。宋引章的性格和道路都是悲劇性的,因此,當她出現在喜劇中的時候只能充當配角,來反襯趙盼兒正確的婚姻觀念。

關漢卿把《救風塵》寫成喜劇,正是要正面張揚一種在他看來是正確合理的婚姻觀念和婚姻生活,這就比一般僅止於“不幸結局”的愛情悲劇有進一步的積極意義了。關漢卿讓趙盼兒成為勝利者,也就使得他所推崇的那種婚姻觀念獲得了有說服力的藝術呈現。這種呈現在元代的現實生活中無疑也是理想化的,但正因為如此,它又能對現實生活起到啟迪作用。不錯,趙盼兒是有著鮮明而完整的個體性格的藝術典型,絕不僅僅是一種觀念的化身;但是,任何性格都會有其獨特的社會規定性,僅僅抽繹出“潑辣”、“機敏”、“正直”等性格特徵,完全不能概括趙盼兒的形象,也無法把她與其他形象區別開來。她是一個溶鑄了特定社會觀念、特別是婚姻觀念的完整性格。在她的身上,人們理應看到比一般的性格特徵更多的思想內涵,或者說,看到和性格特徵互相包容的社會意蘊。

無論是《望江亭》還是《救風塵》,都用浪漫主義的手法把理想化的愛情觀念和愛情結局賜加於人間,賜加於人間汙濁的所在。但是,對於元代其他某些劇作家來說,他們不願、或無力把自己的愛情理想與黑暗的現實環境直接聯絡起來進行表現,因而就編寫出了一些神話、傳說題材的愛情劇目,以求挽得森遠的仙水,來洗滌人間的汙濁,來清亮人們的心靈。《柳毅傳書

》和《張生煮海

》就是兩出有代表性的神話愛情劇。這兩出戏,都寫了人與龍女相愛的故事,當然是幻想的,但都很美好。它們也表現了愛情路途上的種種險阻,甚至出現了翻江倒海、焰騰波沸的景象,十分驚心動魄,但最後都以喜劇性的大團圓結束。這就以特殊的強度,展現了元代人民對美好愛情的熱烈追求。

在《柳毅傳書》中,書生柳毅初遇龍女時,龍女正陷身在一種極其不幸的婚姻生活中:她的丈夫垂青於婢女,丈夫的父親卻對她進行貶罰。柳毅路見不平,就答應了龍女的請求,千里迢迢給龍女的父親洞庭君送信,讓這位父親瞭解女兒的處境,前來搭救。待到柳毅辦了這些事,龍女也從不幸的遭遇中掙脫出來之後,他們倆很自然地產生了愛情。但對柳毅來說,這種愛情又與他侍養老母的使命有矛盾,只好放棄了愛情,回到了母親身邊。這似乎又要構成悲劇了,然而神話畢竟有自己特殊的本事,龍女一家竟施行法術,讓龍女暫時變作一個民女,挽請媒人與柳毅結婚,待到真相大白,自然皆大歡喜。這出戏,雖然神奇詭譎,卻包含在濃厚的人間氣息。首先,它圍繞著龍女的兩次婚姻,對兩種婚姻形態作了明顯的對比,否定了那種門當戶對(第一次婚姻是“龍的家族”的結親)、但互不相知的婚姻,肯定了那種雖處兩個天地、卻經受過風波考驗的結合;其次,它還力圖把美滿的婚姻與其他家庭倫理義務結合起來,使母子關係的老家庭與夫妻關係的新家庭建立一種和諧的關係,顯而易見,這是立足於中國封建社會的倫理關係土壤上所作出的一種追求。再大膽的愛情理想,也不能全然脫離滋養這種理想的土壤,《柳毅傳書》就是一個例證。

《張生煮海》的情節要比《柳毅傳書》簡單。在這出戏裡,龍女的情人是青年勇士張羽,他月夜撫琴,引起龍女的愛戀,兩下定下了婚事。但是,處於熱戀中的張羽終於得知,龍女乃是龍宮之女,她的父親東海龍王十分狠惡,他們的婚事不可能成功。面對這一殘酷的事實,張羽還不願退卻,他深信他與龍女是互相中意的,很有緣分,因此他求得仙人的指點,決心把東海煮沸、煮幹,逼得龍王不得不同意他與龍女的婚事。最後,張羽果然如願以償。這出戏的驚人之筆、動人之力,無疑在於煮海一節。只要遇到一個真正中意的人,就要盡心相求;只要訂下了兩下合意的婚約,就要拚死實現。即便需要把浩渺的東海煮幹,也在所不辭。這種決心和氣魄,是令人感動的。誠然,誇張得近乎荒誕,但正是在這種誇張和荒誕中散發出一種巨大的情感能量,使人領悟到:在封建社會里,兩下中意的婚配是何等難得,而這種婚配在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價值是何等昂貴。《張生煮海》與其說是為人們展現出了一個熱氣騰騰、激波翻滾的神話天地,還不如說是為人們展現出了一個熱氣騰騰、激波翻滾的情感天地。它所提供的喜劇性團圓,包含著悲壯的追求、不計成敗的拚搏,因此,它所構造成功的,是一個很有情感力度的團圓之夢。

應該深深地讚美元代的劇作家們。他們在中國戲劇繁榮之初,把人類生活中最重要的理想之一——有關愛情和婚姻的理想,作了如此豐富、如此瑰麗的表現!西廂月色,夜半江風,洞庭碧波,東海狂瀾,都可挽來作為愛情理想的陪襯;書生痴情,丫環熱忱,煙花啼淚,龍女怨愁,都可喚來一起鋪就通向愛情理想的道路。可以說,即使僅止於元代,這個理想,這條道路,也已經被戲劇家們點裝得無比絢麗了。

誰能說,這比之於封建道學家們寫下的大量有關家庭倫理的著述,有半點寒傖之感呢?誰能說,這不能展現古代中國人民精神世界的重要一角呢?

夢,包括團圓之夢在內的一切美好的夢,以其富有魅力的溫煦,伴隨著中國人民度過了無數黑暗而寒冷的歲月。從元代以後,廣大中國人民已無法離開戲劇這種似真似假的藝術夢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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