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譚記兒所體現的婚姻理想還主張:結合的男女雙方應該平等
,扭轉
“男尊女卑
”的邪風惡習
。在譚記兒、白士中結合的過程中,關漢卿處處讓譚記兒處於優勢。儘管譚記兒是個三年未嫁、幾欲出家的寡婦,白士中是一個正在赴官的得意書生,但在他們相識之初,痴心追求的是白士中,慎重考慮的是譚記兒;儘管譚記兒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弱質女子,白士中是一個社會遊歷比她廣得多的男子,但當他們面臨危難時,出主意、下決心並親自出馬解除危難的不是白士中,而是譚記兒。這種設計本身,就是對“男尊女卑”思想的一種有力抨擊。在中國封建社會里,這種設計帶有明顯的理想化色彩,但是又有著深廣的現實基礎。即便是在當時的萬千民間家庭中,撐持家庭門楣、執掌情感樞紐的也往往是婦女,無數艱難的處境,無數生活的重負,都由她們應付著,只不過那些道學家們不予承認罷了。關漢卿以奇肆的筆觸為婦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作了新的、合乎事實的認定。在關漢卿筆下,譚、白的家庭固然以男女平等的諾約為前提,卻又以女方為重心,而且這個重心還呈現出進一步加強的趨勢,即在劇情故事結束後的家庭生活中,譚記兒的地位必將進一步升高。這種明確的構想,對於封建道學家們所宣揚的家庭倫理秩序簡直帶有論辯的性質。
從以上幾個方面可以看出,《望江亭》用藝術的方法展現了一種相當完整的愛情觀念和家庭觀念。關漢卿能把它寫出來,觀眾能接受它,證明這種觀念在元代已不是一種稀世奇論,而是已經具備一定的社會基礎。這是一種民間的倫理學,健康、粗獷、充滿生氣,封建道學在它面前,顯得蒼白、乾瘦、陳腐不堪。關漢卿和他的觀眾們無權無勢,既無法在上層領域與道學家們面對面地對峙,也無力刊行系統的傳播新鮮觀念的著述,他們只能靠鮮明的形象、完滿的團圓、縱聲的大笑,來表現自己在觀念上的勝利,來宣告自己在社會上的堅實存在。
此後,人們在研究封建社會里中國人民的愛情觀念和家庭觀念時都不應忘記譚記兒的形象,不應忘記這位美麗的少婦為了衛護自己第二次獲得的愛情和家庭所採取的冒險行動,不應忘記她“一撒網,一蓑衣,一箬笠”,披星戴月的夜半行程。
三、《救風塵》
譚記兒和白士中所遇到的磨難還不是最可怕的。在社會地位比他們這對夫妻更低、而鬥爭勇氣和謀略又不及譚記兒的人們中間,愛情理想受到了更嚴重的考驗。《救風塵》告訴我們,即便在把人類尊嚴和情感糟塌得不成樣子的卑汙之地,愛情理想的火光也沒有熄滅,為愛情理想所作的鬥爭也未曾停止。關漢卿以非凡的藝術魄力,把他所憧憬的人類正常情感的旗幡,插在汴梁妓院之中。
這又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喜劇故事:
妓女宋引章一心想跳出火坑,找一個合意的郎君。後來遇到了一個止京趕考的書生安秀實,兩下有情,挽請另一位妓女趙盼兒作媒人,訂下了婚約,準備等安秀實應考回來後完婚。
然而,不久之後,宋引章卻受到了一個有錢有勢的嫖客周舍的籠絡。周舍既捨得花錢,又甜言蜜語,討得了妓院鴇母的歡心,也引起了宋引章的好感。他千方百計地誘娶宋引章,這位單純柔弱、又有點虛榮享樂思想的姑娘竟然同意了。趙盼兒前去勸說,要宋引章不要忘了安秀實、不要被周舍所迷惑,但未能奏效。
周舍霸佔宋引章之後,很快就玩膩了,不僅繼續在外尋花問柳,而且還對宋引章百般虐待。宋引章滿臉愁苦、滿身傷痕,十分後悔。在走投無路的困厄之中,她捎信希望趙盼兒能來救助。趙盼兒一得到訊息,又氣又恨,決心設定一個圈套讓周舍上當,把宋引章救出來。她深知周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酒色之徒,就花了點功夫把自己打扮了一番,逕直去找周舍。
周舍一見這個光豔耀眼的美人原來就是阻止過他與宋引章結婚的人,心裡好不自在。但趙盼兒卻告訴周舍,她早就看上了他,沒想到他竟娶了宋引章,所以她當初要反對。周舍一聽,喜不自禁,立即要娶趙盼兒。趙盼兒要他先休了宋引章再說,周舍猶豫了一陣也就同意了,寫下了休書,解除了他與宋引章的婚約。
宋引章獲得了自由。周舍當然也找不到趙盼兒了。他到官府告趙盼兒拐走他的妻子,趙盼兒和宋引章出示了他剛寫下的休書;而正在這時書生安秀實又來告發周舍搶奪他的妻室。太守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懲罰了周舍,把宋引章仍然判歸安秀實為妻。
與《望江亭》不同,這出戏不僅寫了實現美滿的愛情理想所必然要遇到的客觀阻力,而且還寫了實現這種理想的過程中經常要出現的主觀障礙。譚記兒只要鬥倒楊衙內就可以了,而宋引章卻還要以痛苦的代價清除掉自身那些妨礙自己獲得幸福的汙濁。這樣,作為主角的趙盼兒,不僅是從周舍手中救出了宋引章,而且也是從宋引章自己的手中救出了宋引章。不妨說,趙盼兒是從兩個方面,在兩條戰線上捍衛了她心目中的愛情理想。關漢卿也是在雙重意義上,構造了他的團圓之夢。
《救風塵》這出戏有著一個前提性的觀念,那就是:一切淪於煙花的妓女,也都有著自己美好的愛情之夢、婚姻之夢。用劇中的話來說,這些“俏女娘”無一不在“覓前程”。關漢卿的筆,即使寫齷齪之地也不是消極地呈現齷齪,在《救風塵》中,我們竟然不斷地看到這些賣笑女子在認真地討論著婚姻問題!這種討論是那樣的實際和嚴肅,不使人覺得是一種毫無希望的痴心妄想,只使人感到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執著追求。在這種討論中,趙盼兒的思考是有代表性的。她時時嘆息著自己的婚姻前程:“我想這門衣飯,幾時是了也呵”;但真的要選擇可意的郎君,卻是十分不易。小而言之,選擇的標準難於確定:
姻緣簿金憑我共你,誰不待揀個稱意的?他每都揀來揀去百千回,待嫁一個老實的,又怕盡世兒難成對;待嫁一個聰俊的,又怕半路里輕拋棄。
大而言之,整個社會對於妓女們的婚姻設定了重重障礙:
咱這幾年來待嫁人心事有,聽的道誰揭債,誰買休。他每待強巴劫深宅大院,怎知道摧折了舞榭歌樓?一個個眼張狂似漏了網的游魚,一個個嘴盧都似跌了彈的斑鳩。御園中可不道是栽路柳,好人家怎容這等娼優。他每初時間有些實意,臨老也沒回頭。
那一個不因循成就,那一個不頃刻前程,那一個不等閒間罷手。他們一做一個水上浮漚。和爺孃結下不廝見的冤仇,恰便似日月參辰和卯酉。正中那男兒機彀。他使那千般貞烈,萬種恩情,到如今一筆都勾。
正是這可怕的現實,決定了妓女的婚姻很難美滿。但是趙盼兒們絕不自暴自棄,她們一定要在這重重艱難中來實現美好的理想,爭取圓滿的結局。所以,清醒的趙盼兒一方面在嘆息“這門衣飯,幾時是了也呵”;另一方面又在嘆息“端的姻緣事非同容易也呵”。她要在一條窄小的夾縫中走完通向理想的道路。既不放棄追求,也不忽視這種追求的艱難性。
濃黑中的蠟炬,汙穢中的珍珠,總是顯得格外明亮。關漢卿就是透過這種讓背景和精神本體造成巨大反差
的對比手法,強烈地表現出了下層人民對於正常的婚姻生活的灼熱憧憬。
這種正常的婚姻生活應該包括哪些內容呢?《救風塵》展現瞭如下兩個方面:
首先,正常的婚姻生活與淫濫之風勢不兩立
。《救風塵》以妓女如何從良作為主旨,因此也就從側面否定了娼妓制度。趙盼兒對周舍的批斥,主要是“你一心淫濫無是處”,“淫亂心情歹,兇頑膽氣粗”。誰說妓女一定是淫蕩的呢?關漢卿塑造出了由衷地厭惡淫亂的妓女形象。在討論擇夫的標準時,趙盼兒告誡宋引章:甜言蜜語的嫖客是不能選作丈夫的。這就表明了她的婚姻理想與她目前所處的卑汙環境絕對沒有調和的餘地。乍一看,妓女想從良,不少嫖客也想在妓女之中選擇妻妾,兩方面應該是容易“正中下懷”的吧?然而從趙盼兒對宋引章的告誡中可以看出,一切有頭腦的妓女的從良願望,與嫖客們的擇妻願望是十分牴牾的。這兩種願望根植在兩種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徹底對立的社會觀念和婚姻觀念之上。劇中的周舍,不是一個一般的淫濫嫖客,而是一個試圖用婚姻方式把淫濫生活固定下來的“丈夫”。因而他與其說是一種嫖客的典型
,還不如說是一種淫濫婚姻的典型
。用婚姻方式使淫濫生活法定化,當然要比一般的淫濫生活更為可怕。但這種法定方式卻是當時的社會秩序所許可和贊同的。因此,周舍這一形象的重要功用,在於以一種反面而又正統
的婚姻觀念,來反襯一種正面而又非正統
的婚姻觀念。無疑,關漢卿及其觀眾是贊成後者的。在他們看來,趙盼兒們的婚姻觀念,比那些能夠基本容忍周舍之輩行徑的道學家們的婚姻觀念,更為道德、更為高尚、更為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