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仙倡”也有擬態表演,但沒有構成一種情節化的自由假定性
,因此只是在演出場面上接近戲劇,而沒有在實質性的內容上趨向戲劇。
由於上述種種原因,《東海黃公》的演出在中國戲劇文化的發達史上,具有空前的、界碑性的意義。是角抵,卻沿著預先設定的情節線進行;是扮演,卻不再有任何巫覡式的自欺欺人的盲目成分。於是,這裡有了一種建築在自由基礎上的設定,或者說,有了一種被設定的自由。戲劇美在這裡產生了一次關鍵性的升騰。
由此可知,僅僅從詞源學上考定戲劇與角抵爭鬥的關係,進而說明戲劇的本質,或者僅僅以扮演來概括戲劇的奧秘,都是有偏頗的了,即使與遙遠的漢代的史實相印證也是如此。
把《東海黃公》說成是一個正規的戲劇劇目,顯然還失之急躁,但無可否認,它是一級重要的階梯。張衡在《西京賦》中為黃公寫下的“挾邪作盅,於是不售”這一判詞,正反映了當時我們民族的先驅者們對巫覡法術的部分唾棄。就在唾棄過程中,人們想到要扮演一下扮演者
,用輕鬆的方式揶揄一下一度頗為莊嚴的法術。這並非僅僅是在譏刺黃公,而是人們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反思和回顧,一種告別式的自我觀照。這種自我觀照,可以比其它方式更明晰地顯示出人類前進的步伐。因此,可以說,戲劇美的這次升騰,仍然發生在人類一次歷史性的騰跳之後。
堂吉訶德是以自己的失敗來反襯歷史的程序的,他的全部戲劇性的根源也在這裡;東海黃公,是區域性意義上的堂吉訶德。
出現在觀眾眼前的東海黃公,究竟是一個被譏刺的滑稽
物件,還是一個正面的悲劇
形象?從《西京雜記》的記述中去體味,很難斷然論定。就其主要方面來說,大致是一個被譏刺的物件,但譏刺得很有限度,並未使黃公墮於滑稽。你看,他當年確實也是能制伏老虎的,形象也頗為俊麗壯觀,現在的失敗,只是由於年老力衰,飲酒過度。在這裡,藝術家對黃公並不太無情,黃公也並不“出醜”到滑稽的地步。那麼,是否就構成了悲劇性呢?那倒也不。黃公之死,並不給人以一種感奮的悲劇力量。人們冷靜地表現了他的死,觀賞著他的死,他們以黃公的失敗來表達自己對巫覡法術的懷疑,至少深信它也會有失靈的時候。這裡並未包含太多的悲劇性。由此可見,《東海黃公》的創作者與觀眾,在審美情感上陷入了一種時代性的迷惘。他們一時無法明豁地來處置自己的情感形態,他們在總體上已走到了黃公的前面,超越了黃公,但又不能完全超脫地來審視黃公,因為黃公還代表著他們剛剛告別、正在告別、或尚未告別的一段歷史,一種信念。鑑於這樣的背景,漢代人民在對《東海黃公》這一演出節目的美學範疇的選擇和審度上,還不能十分確定,更不能十分濃烈。誠然,這裡已有戲劇美的不小的成色,但當人們一時還無法確定究竟對之悲悼還是嬉笑的時候,這種戲劇美離成熟還有較大的距離。戲劇美成熟之際,大多顯現出喜怒哀樂的朗然色調,也就是說,大多有著自己明確的審美形態,有著對美學範疇的確定歸附。戲劇美成熟之際,要尋找強烈的悲劇美和喜劇美,都不會是難事。
總之,曾經是滿身巫覡法術的黃公倒下在千百觀眾眼前,這件事,確實具有歷史性的象徵意義。人們在進步,戲劇美在進步,但都進步在很謹嚴的限度上。
如前所述,中國戲劇由於錯過了早期凝聚的時機,因而後來的形成過程就顯得特別曲折和費事。但是,氣象宏大的封建帝國的文化統一和文化融匯,就象在中華大地上燃起了一座廣寬無比的熔爐,眾多的藝術礦藏,在熊熊的冶煉之火中產生了多方面的化合,有許多化合成果或許還是這個社會的主導思想所始料未及的。戲劇,也就在這種大規模的融匯和燒冶中,獲得了合成的機遇。熱鬧的漢代技藝表演舞臺上出現的情節化的自由假定性的表演形態,就是這一場宏大的合成過程所產生的初步結晶。
漢之後,中國歷史進入了兵荒馬亂的年代。從三國鼎立、五胡十六國,到南北朝對峙,隋朝的統一和覆滅,始終充滿了緊張、匆促的危迫氣氛。但是,這並不減少封建統治者對於各種技藝遊戲的興趣。相反,權力更替的頻繁,更使這些野心勃勃的封建主急於享受各種侈糜的娛樂,急於要以百戲雜陳的熱鬧景象來點綴當朝、顯示氣度。你看——
梁設跳跉劍、擲倒獮猴幢、青紫鹿、緣高、變黃龍、弄龜等伎。陳氏因之。
後魏道武帝天興六年冬,詔大樂總章鼓吹,增修雜戲。造五兵角抵、麒麟、鳳凰、仙人、長蛇、白象、白武及諸畏獸,魚龍、辟邪、鹿馬、仙人車、高麝百尺、長幢跳丸,以備百戲。大饗設之於殿前。明元帝初,又增修之。撰合大麴,更為鐘鼓之節。
北齊神武平中山,有魚龍爛漫、俳優侏儒、山車巨象、拔井種瓜、殺馬剝驢等奇怪百端,百有餘物。名為百戲。
後周武帝保定初,詔罷元會殿庭百戲。宣帝即位,鄭譯奏徵齊散樂,並會京師為之,蓋秦角抵之流也。而廣召雜伎,增修百戲,魚龍曼衍之伎,常陳於殿前,累日繼夜,不知休息。
有哪一個封建主願意落後呢?到了隋朝,這一切就更其鋪張了:
萬方皆集會,百戲盡來前,臨衢車不絕,夾道閣相連。……戲笑無窮已,歌詠還相續,羌笛隴頭吟,胡舞龜茲曲。假面飾金銀,盛服搖珠玉。宵深戲未闌,競為人所難。
品類那麼多,規模那麼大,氣氛那麼熱烈,這無論如何也為戲劇美的進一步合成提供了條件。比《東海黃公》更進一步的歌舞小戲
和滑稽表演
,也就逐漸出現在這種烈烈騰騰的藝術融匯中。
待到標誌著中國封建社會鼎盛期的唐王朝的建立和鞏固,經濟文化全面繁榮,藝術氣氛空前濃郁,中國戲劇的化合反應也加劇了。戲劇美的結晶物被越來越多地濾析出來、累積起來,預示著一場通向完成的、具有根本意義的化合反應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