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陰風呼嘯襲來,黑暗中潛藏恍如酷烈海天的暴風驟雨,直擦著眾人的衣襟掠去,短短時間即便是青壯們也不禁冷汗涔涔,汗流浹背,再看一旁做各種猙獰怪狀死法的「人炭」,總覺得這些枯槁而死的骸骨,似乎總在悄悄盯著自己。
江聞擋在礦洞陰暗的層面,給眾人留下一道黑白模糊的身影,劍鞘之中隱隱有龍吟之聲,彷彿隨時會勃發激射,但他就這樣與陰邃僵持對峙了許久,任憑股股腥風撲面而來,依然沒有一絲動靜。
眾人有些不解,壯著膽想要上前,擔心江聞是看似情緒穩定,實則走了很久,卻被江聞忽然的轉身給嚇了一跳。
“……前輩,我等你詳述後邊等半天了,怎麼就停了。”
“哦?還要老夫說什麼?”
元樓子站在原地斜眼看著江聞,沒好氣地說道,“我一眼就看出,你和我年輕時候一樣愛玩命,怎麼可能被一句話給嚇退了?說起來我年輕時候比你還要玩命,伱信不信?”
江聞掏著耳朵疑惑道:“那剛才還說什麼「千萬不要進去」?”
元樓子嘿嘿一笑:“我就是這麼說,又不代表反對你進去。”
“……”
江聞不禁感嘆,不等式做題就是快啊。
江聞倒是聽懂了元樓子的意思,他之所以說裡面極其危險,為的不是阻止江聞入內,而是用此方式讓江聞提高警惕,行走江湖一旦有了防備之心,能在險境化夷也就順理成章了。
“好好好,我現在相信前輩你和元化真人,倆人是親師兄弟了。”
聽到江聞這麼說,元樓子才好似打勝仗了一般地掙脫攙扶,緩緩走到了江聞的邊上,指著晦暗漆黑一團的山洞深處說道。
“我初來那天,就曾經潛入這處洞窟,發現兇徒們正強逼著村人手持火把,進入深處搜尋什麼事物。過了一會兒火光幽微,就聽見裡面叮咣作響,村人徹底沒了音訊,隨即兇徒才依靠著腰上的繩索將屍體拉回來,手上往往抓著一些朽刀爛劍。”
老道人神色忌憚萬分地回憶道,“每次看到火光熄滅,他們就會再派出另一個人入內,如此迴圈往復,等他們靠人命收集到了足夠的殘缺刀劍,才如獲至寶地步出洞外——而這個全程,兇徒們連半步都不敢踏入深處,即便村人橫死在了肉眼可見的拐角,他們也絕不會越雷池一步……”
江聞皺著眉頭說道:“朽刀爛劍?這裡難道不是一處礦洞嗎?”
元樓子捋髯說道:“煉劍之術,貴在於秘術、神鐵、天時、地機四合。兇徒們自得了歐冶子的人炭之法設造洪爐,選了湛盧山這處原址鑄劍,又日夜在這裡候著一個時機,自然認為問題出在原料上。”
江聞慢慢明白了過來,這些狂妄的兇徒所謂的鑄劍,應該是試圖原樣復刻兩千年前歐冶子鑄劍的過程。為了保證原材料也與當初一般無二,他們甚至選擇了洞中殘留的古老刀劍,用於再度提煉熔鑄,只為還原出那些驚天動地的神兵利器。
“啊?原來這兒不是礦洞,而是歐冶子鑄劍的故址?”
江聞喃喃自語著,一邊緊了緊身上的衣物,“可從現在這模樣看來,我怎麼覺得陰氣森森的。”
元樓子凝望著黑暗深處,緩緩回答道:“歐冶子鑄劍陸斷馬牛,水擊鵠雁,鑄成之日天放異彩,地生五華,林林總總這些不過是後人的穿鑿附會,又有幾人真的目睹過當年鑄劍的場面?”
“老夫這些年穿梭於先秦墳壙之間,眼裡見到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聖君明主、三代之治。老夫只知道那裡一步一人牲,三尺殺一俘,銅甑炊人頭,瓦罐鎖童屍,柱石基礎之下壓滿了累累的骨骸,你說那時候要鑄劍的話,最賤也最便利的,是不是一條條人命?”
“說來好笑,老夫感嘆當初雷煥挖開豐城舊獄,是怎麼惘然無視一層層為鑄劍而堆積的屍骨,滿地異變的怪狀,只專心取走石函中兩把寶劍的……”
對於兩千年前的鑄劍,江聞並不期待他們會有多麼的溫文爾雅、不動聲色。
江聞沉默不語,夏商周盛行設主立屍治禮,源頭本來就繞不開對於屍體的原始崇拜,更不消說山海經中屢屢提及的夏耕之屍、女丑之屍、王子夜之屍——這些都明說了是身體斷異、死而未葬的模樣。
只能說,相比虛無縹緲的幽冥鬼魂,屍體作為死者殘留在世上的最後孑遺,天生就要更加具體、更加恐怖,也更加具備神怪靈異的特質,江聞甚至可以不揣譾陋地推斷,華夏大地對於屍體的神力崇拜和巫術信仰就像元樓子所說,其實從未真正消失過,只是改頭換面地藏匿在了一些更加隱蔽的角落。
“前輩,還有什麼指教的嗎?”
見江聞如此迅速地聽懂他的話外之音,反倒是元樓子開始有些側目而視了,思慮再三之後,又語焉不詳地提醒道。
“其他的東西……老夫也沒能探明多少,只是隱約猜測與上古三代昆吾之國有所關聯……”
昆吾是一個古老的部族,昆吾人擅長冶金製陶,相傳昆吾之刀可以切玉,傳說中甚至連代表王權的九鼎,都乃陶鑄之於昆吾氏手中,因此一直到周代,還把做銅器的官叫作昆吾。
而“昆”的金文上面是個“日”,指太陽;下面“比”,代指“比比皆是的人”,意為“烈日下眾多勞役的奴隸們”,這些用來代指謹小慎微的東西,很難不讓江聞聯想到眼前屍骨枕藉的場景。
“多謝前輩!”
江聞聽完拱手施禮顯得極為尊敬,心裡已經察覺到了一些不太尋常的意味,他知道元樓子發自內心地,不希望江聞與外人牽涉其中,這種胸懷與元化子如出一轍,就當得住他這一禮。
“你真要進去?”
元樓子縱使早有預料,卻還是最後問了一次。
江聞則微笑著點了點頭,這讓元樓子精神一陣恍惚,眼裡滿是自己年少意氣風發的模樣。
“嗯,晚輩自有不得不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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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之中,湛盧古劍顯露出了深湛如水的神秘顏色,層層流光氤氳其上,彷彿隨時會化為水銀瀉地消失無蹤,而江聞正摸索於黑暗之中,一步步深入這處不知盡頭的古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