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乎弘辯方丈在那一瞬間,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了“夜長夢多”四個字,一系列最壞的情況迅速顯現——這些也是讓他徹夜難眠的隱患所在。
原本因為駱霜兒的失蹤,妙寶法王順勢提出進山搜尋,藉此擱置了悉檀寺與噶舉派的宿怨對決,其中主要原因就是弘辯方丈和妙寶法王作為雙方首腦人物,都察覺到了其中有人想渾水摸魚,同樣擔心被當槍使。
可如今噶舉派忽然提出要繼續鬥法,弘辯方丈瞬間便聯想到自己與江聞,是不是陷入了連環陰謀之中。
重要的是,若是妙寶法王真的回來了,那麼另外幾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妙寶法王是個大奸大惡之人,那麼悉檀寺這一方損失的可就是安仁上人和江聞這兩大助力,甚至其中還有代表木家的品照,內援外助全部都會遭受重創。
弘辯方丈心如刀絞,怎麼也想不通明明己方有三人對方才一人,竟然還會被算計得全軍覆沒……
“阿彌陀佛,主持,妙寶法王並未回來,這次提出繼續鬥法的恐怕另有他人……”
大淨和尚連忙出聲解釋,終於把弘辯方丈從悔恨莫及的邊緣拉了回來。
“入山的幾人在雞足山陰杳無音訊,只有昨夜谷中徹夜紅光閃現。我們派出的人手在外部多方搜尋,依舊沒有找到他們的訊息。這樣看來,妙寶法王絕沒有回到華嚴三聖殿的可能。”
可出乎大淨和尚的預料,弘辯方丈聽完並沒有鬆一口氣。
只見弘辯方丈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想要靠無邊佛法驅散盤繞在心中的夢魘。屋內檀香飄蕩著洞徹心脾,卻久久無法讓弘辯方丈,從這個不幸中萬幸裡得到慰藉,幸而良久終於鎮定下來,繼續開口道。
“阿彌陀佛,如果不是妙寶法王歸來,那麼此事唯一的變數,就必然和四川總兵吳之茂的登門有關了……大淨長老,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大淨和尚點了點頭,積累的生活閱歷讓他並未因年老而昏聵,更於關鍵時刻看到了別人所未曾注意到的聯絡。
這兩件事如果單獨發生,即便堪稱弔詭也不見得有危險,但此時同時發生,所蘊含的危機就將以指數級放大,極有可能化為一個足以吞噬整座雞足山的黑洞。
“主持,不知如今該如何應對?老僧年邁,但我們悉檀寺上下必然協力一心,共渡時艱。”
大淨禪師看著滿臉也出現細密皺紋的主持,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弘辯剛繼任的模樣。
當時悉檀寺的處境同樣內憂外患,闔寺上下都覺得將土崩瓦解,唯有這名新主持的雙眼之中滿是毅然之色,隻身帶著師父遺命四處奔走,終於渡過了最困難的時候。
那時的中流砥柱,如今也已然老邁,大淨禪師心中一陣苦楚,不知道悉檀寺這些年的堅持是否還有意義,更不知道弘辯方丈還能否扛起一切。
“今夜便開啟法雲閣吧。”
大淨老和尚聞言一愣,似乎沒聽清對方說的話,但他耳朵不好使,眼睛卻仍然清明,清晰萬分地察覺弘辯方丈的眼睛裡,閃爍著決死而後生的神色。
只在那一瞬間,面前的老方丈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獨立擎天、臨危受命的艱難時間,整座悉檀寺的檁椽屋瓦全壓在了他的身上,但弘辯方丈渾然不顧,他面前除了無邊佛法,便唯有拼盡全力活下去的一條路。
“大淨,噶舉派此時突然發難,無非是想打草驚蛇讓我們露出破綻。對方以有心算無心,今晚的鬥法就怕人多口雜,我們索性照常進行,先不去通知雞足山中的四大靜主——這場浩劫若是真要來,就由我們悉檀寺一力應對!”
緩緩解釋之後,弘辯方丈隨即站起身來,手扶桌案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竭力展現出大德高僧應有的寶相莊嚴,接著補充道。
“還有,讓寺僧們再去雞足山陰搜尋一番。此時多一份力就多一線希望,不管我們最後能找到誰,終究會是個難得的助力。”
…………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唯餘寺道旁高大的畢缽羅樹、苛子樹森然搖曳,悉檀寺的僧眾們於穿行在法雲閣外,陸續搬來香油燈燭普照內外。
香客隱約察覺到今夜法雲閣中,有盛會即將開筵,然而法雲閣門口的僧人們卻站成一排,婉言拒絕了香客們前往觀禮的要求。
大殿之中的佛陀像結跏趺坐,左手橫置左足上名為“定印”,表示禪定的意思;右手直伸下垂,名為“觸地印”,表示釋迦在成道以前的過去生中,為了眾生犧牲自己的頭目腦髓,這一切唯有大地能夠證明,因為這些都是在大地上所作的事。
垂目的佛陀冷眼看著法雲閣內的景象,一方自然是悉檀寺住持弘辯法師,他與寺中幾名德高望重的長老盤坐在蒲團之上,似乎都在閉目養神,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鬥法。
隨後到來的人馬粼粼軒軒,正是平西王府的從駕侍衛,自然也少不了頭戴紗帽遮住面容的平西王妃,身邊還跟著那名半邊臉嚴重毀容的醜陋侍女。
只不過這次,平西王妃沉默寡言,斜側方的位置上,還多了一名身穿武將補服的昂藏七尺大漢,如一堵屏風般擋住外人窺探的視線,也殺氣騰騰地佔據住了剩餘不多的空間。
“弘辯大師,我奉平西王爺的旨意前來,今日乃是守衛王妃的安全,不需多管我。”
四川總兵吳之茂掃視一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住了悉檀寺一行,隨後粗著嗓子補充了一句,“但倘若有人敢威脅王妃的安危,那就休怪吳某蠻橫無理了。”
弘辯方丈微微一笑:“吳總兵言重了,這雞足山上本都是些拿不得刀槍的和尚,焉能有人加害王妃?倒是總兵腰間這把佩刀明晃晃光燦燦,出鞘入鞘可都得小心些。”
見在和尚這裡碰了個軟釘子,四川總兵吳之茂冷哼一聲,轉頭說道:“哼,吳某前來之時就聽王爺交待,悉檀寺裡有不少武林高手隱居,連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都折戟沉沙,讓我務必禮遇三分,依我看縱是和尚,也未必無縛雞之力。”
弘辯方丈卻早有準備,搖頭嘆道:“阿彌陀佛,我們佛門弟子練武只為強身健體,所謂武功高低不過尋常之見,縱使身懷武功,也絕不會像武林人士那般好勇鬥狠,非要為了個第一第二的名頭血流成河。”
弘辯方丈看似在說武林人士,實則暗指的是收買武林人士的平西王府,更是蓄養兵馬四處征伐的遼東將門。
吳之茂本想說這些和尚們未必是好人,而弘辯方丈則一針見血地說自己未必好,但你們這些拿刀吃飯的人一定是壞人,如果真要排除風險,那就從平西王府的人自殺開始吧。
這樣的話雖然有強詞奪理的嫌疑,可吳之茂本來就一身殺業,他本想要就此發作,可立馬就明白這是老和尚挖的陷阱,分明是想故意激他動手,最後不佔理的就是平西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