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聖悉檀禪寺面朝滿月峰的山坡上,修立著方丈的禪修精舍,推窗仰望時恰好獨眺遠景,能將老樹古藤框映在內,得見盤根錯節;又把巖骨暴露囊括其中,唯餘峰稜如削。
“主持,老僧有事稟告。”
此時的寺廟中游人如織,恢復了平日繁華景象,偏偏弘辯方丈整日將自己扃鎖在禪房裡寸步不離,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直到今日,寺中年歲最長的大淨禪師匆匆趕來敲門,方丈禪房似乎才再次恢復了時間流轉的痕跡,此時香爐中的灰燼已經積攢出二寸有餘,顯然是弘辯方丈在屋中晝夜不停地焚香禱告所致。
大淨和尚匆匆一瞥,便垂下眼去。
他從弘辯方丈的舉止中,似乎察覺到了一絲莫名的大恐怖,即便弘辯方丈以多年修為佯裝得鎮定萬分,但大淨和尚明白,像這樣的自鎖於丈室的行為,非但不是胸有成竹的表現,反而透露出了對外界不穩定因素的恐懼。
這一切的開端,就是幾人進雞足山陰救人。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雞足山陰就像是有某種魔力,能夠吞滅掉一切外物散發的訊息,江聞、安仁上人、妙寶法王、品照四人已銷聲匿跡一天一夜了,可外面時間的流逝並未因此而停止,相反一切都在如常地繼續著。
況且,大淨和尚隱約能猜到方丈在害怕什麼。
在悉檀寺住持這個如履薄冰的位置上,一切的恐懼都來得理所當然,如同行走山巔的巍巍顫顫,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而悉檀寺身後背靠的木家,如今已經是危如累卵,稍有風吹草動都會有傾覆之虞。
本來按照弘辯方丈的吩咐,此時的悉檀寺主旨乃“虛其外而實其內”,以不變應萬變,防止被人瞧見出破綻,畢竟不論是“三十六天罡僧”還是“華嚴大懺經錄”,都只能保一時之得失,真正的威脅環窺在側,從來都沒有消失過。
可就如他此次前來,世上總有一些因素變故會大到不受控制,必須要弘辯方丈親自處置才算穩妥。
“阿彌陀佛。大淨長老,發生什麼事了。”
正如大淨和尚所料,盤腿於榻上閉目誦經的弘辯方丈,一睜開眼全是通紅的血絲,即便神情依舊平靜澹然,卻掩蓋不住身體與精神上的極度疲憊,就連說話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
見到主持如此憔悴,大淨和尚似是不忍心以俗事打擾,可猶豫再三又放心不下,終於重重嘆了一口氣,那蒼老枯悴的模樣也格外顯眼。
“主持,平西王府今日又派人前來了。這次前來的是吳三桂麾下,號稱十大總兵之一的吳之茂,帶來的手下是咄咄不善啊。”
弘辯方丈深深皺眉,陷入了思索。
“吳之茂……”
“怪哉,朝廷前些日子封他為四川總兵,他不是應該走馬上任才是嗎?怎麼會繞道來此雞足山……”
弘辯方丈雖然久久身處大山之中,但往來結交的多有達官顯貴之人,對於朝堂之事並非一無所知,故而直中要害地點破了問題所在。
這個人,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兒。
深入雲南的吳三桂麾下,如今仍舊戰將眾多,早已受到清廷忌憚,因此哪怕平西王即將前往緬甸追擊永曆,依然免不了要被明裡暗裡地層層剝削實力。
其中為了籠絡分化吳三桂和他的部將,清廷除了給他本人加官進爵,還先後擢升其部將王輔臣為陝西提督,李本深為貴州提督,吳之茂為四川總兵,馬寶、王屏藩、王緒等十人為雲南總兵。
可即便清廷已經使出各種手段,似乎仍然無法阻止吳三桂即將獨霸雲貴的局面,譬如眼下前來的吳之茂出身遼寧錦州,乃是關寧將門的中堅力量,抱團取暖早就成為他們的本能,如今新官上任在即還幫吳三桂辦事,已經極能表明他忠心耿耿的態度了。
“阿彌陀佛,老僧聽聞這位吳總兵乃是奉平西王之命,前來挽留王妃出家的。其中或許仍有隱情,然而茲事體大,終究不敢擅斷。”
大淨和尚也老老實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當前只要涉及平西王府,於悉檀寺上下便有覆巢滅頂之憂,因此不管對方是出於什麼原因前來,大淨和尚都不敢自作主張。
弘辯方丈的手指轉動念珠,輕聲唸誦心經,疲憊的眼眸裡再次顯露思索之色。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平西王妃確實曾向老衲提出,要到雞足山結庵修行。但是這個時候流出這樣的風聲,屬實古怪……”
平西王府的內情,尋常外人都很難打聽得到,何況是平西王爺和王妃之間的這類齟齬。四川總兵吳之茂作為家將,此時大剌剌地透露自己的來意與王府矛盾,反而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思索片刻之後,弘辯方丈隨即又出聲詢問道,“對了,先前平西王府打上門的幾個名高手中,是否也有一個操著遼東口音的刀客?”
“嗯,誠有此事。”
大淨和尚恍然般抬頭,雙手在面前連點成線,似乎想要捋清其中的脈絡,“主持的意思是說……”
然而弘辯方丈雙手虛按,果斷阻止了大淨和尚即將出口的言語。
“阿彌陀佛,如今一切尚未發生,都是老衲妄加推測。哎,今日前來還有什麼事嗎?”
精舍內檀香冉冉,牆掛佛像也垂目不言,陽光耀照在弘辯方丈身後的文壇名人字畫上,似乎在等著什麼人來打破寧靜。
大淨和尚用枯樹皮般的手掌,在懷裡摩挲了片刻,取出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放在了案桌上。
“今日晌午,噶舉派的贊善、護教喇嘛送來了這封信,提言要在今晚開始鬥法的第二場。”
虛空之中似乎有鼓音傳來,大淨和尚明顯察覺弘辯方丈的呼吸停滯了一拍,雙眼之中滿是不可置信地神色,隨後急切萬分地追問道。
“什麼??難道妙寶法王從雞足山陰回來了?!”
也不怪弘辯方丈會這麼想,只因妙寶法王就是噶舉派此行的靈魂,如果不是妙寶法王捲土重來,噶舉派本不應該有如此底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