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隨其後不相上下的,就是本無禪師傳下的悉檀寺系。本無禪師一人盡南禪五家之玄要,定慧均修,行解兩備。揮麈談宗,盡五家之玄要;抽毫原道,徹三教之淵源,本就是個不可多的的高僧,在得到木家大力推崇之後,更是極速地發展壯大。
雞足山石鍾寺,屬於外來的雪庭福裕系。儘管石鍾寺自稱建於唐朝,但其可考的禪系是到了元代以後才出現的,最早明確傳人的時間更是要到明永樂、正統之間,如今已顯出衰微之相,故而屈居其後。
至於傳衣寺系的譜系就比較複雜,嘉靖初年本由名僧性玄得李元陽之力建立,此寺建寺在鳳凰山下,背靠萬松山岡,左尊勝塔右白石庵,故此得山水大會,久坐雞足中峰盡處。隨後因多位高僧在此叢林常住,導致傳人派系更加複雜,但究其根本都屬於臨濟法脈。
最後一個碧雲寺乃是天啟年間,由幻空和尚傳下的羅漢壁系。開山祖師幻空自京師而來,早受具戒夙悟心要,遍履名勝求印諸方,因卓錫於雞足山四十餘年,遂發大誓願在雞足山側隘處,鑿巖懸構終成大雄寶殿一座,遠道而來卻也能後來居上。
今日浮華明日褪消,一切緣法如夢幻泡影無處尋覓,這些能做到方丈位置的人,自然不會輕易被遮眼,做事也更加謹慎遠慮。
與這四大靜主,五處禪林相對的,是雞足山上原先另有一處興隆至極的法脈名曰金頂寺,早年也曾冠絕雞足山,可時至今日,也早因為歷代沿革而走向衰落,多年未整而毀墮不堪了。
一切為了存在,存在就是一切,這樣的道理在艱難曲折、儲存至今的雞足山寺院中,又豈特只弘辯方丈一人能領悟到?
弘辯方丈如屢薄冰多年,始終記得師父圓寂前召自己前去,氣息奄奄口不能言,獨自翻開《中阿含經》第十四卷收錄的《大善見王經》。
而那一頁不偏不倚,正講到佛陀臨涅槃時,選擇來到拘屍城雙娑羅樹間入滅。阿難尊者問佛陀世間大城這麼多,為何要選在此小土城,諸城之中此最為下者?
佛陀遂告訴阿難尊者,這拘屍王城往昔種種莊嚴及國主大善見王利益眾生之事業。這個大善見王者就是佛陀的前世,昔時也被稱作轉輪聖王,當年饒益眾生仍不至究竟,今日成佛才能廣度眾生,究竟脫離無邊苦海。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弘辯心知師父之意,以拘屍王城昔日如此莊嚴繁盛,又有轉輪聖王住於此處,等到佛陀涅槃之時,也已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土城,世間其他又豈能免俗?如何能不如屢薄冰?
“阿彌陀佛,黑帽法王不遠千里而來,只為求取本寺經文典籍,老僧也是心中佩服不已。我已經吩咐師弟安仁,前去取來天啟皇帝御賜的藏經目錄,只要今日能化干戈為玉帛,寺內御賜經書不論法王是另行抄錄還是均數取走,都悉由尊便。”
弘辯方丈僧袖一揮大方無比地說道,大開法雲閣之門,赫然對於這些珍貴寶物視作等閒。話音落下,門口就走來了一名雙手捧經的老和尚。
安仁上人外表矮短黝黑、其貌不揚,眉宇之間又有一股鬱鬱寡歡之意,讓人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寒夜怪影,有哪來的夜叉忽然闖入,不禁嚇了一跳。
這部藏經是明天啟四年時,由土司木增上疏請求,才得天啟皇帝御賜的大經一部,共六百七十八函,常年供奉於寺內的法雲閣,以往的悉檀寺將其視作生命一般珍貴,輕易絕不可能示人。
可如今時代不同了,天啟御賜的大藏經,鎮不住順治加封的平西王,對方咄咄逼人的姿態更是在逼悉檀寺,一定要在木家和平西王之間做出選擇,於是乎經書代表的意義,早就超出了它本身的價值。
正如妙寶法王此時就來得很巧,弘辯方丈也不去費心猜測二者有沒有勾結,反正這部御賜藏經給到了妙寶法王處,木家作為接引藏地噶瑪噶舉派入滇的主力,肯定沒理由找自己麻煩,自己甚至還能不動聲色地把禍水東引,看看雙方是否真有問題。
“法王請便。”
此時安仁上人退後,弘辯方丈上前,果不其然,就在妙寶法王打算欣然應允的時候,平西王妃所在的北席間忽然有人開口說道。
“且慢!我平西王府入鎮雲貴也有段時日了,御賜藏經乃是罕有寶物,豈能因威逼利誘之下就被奪去?我平西王府又怎麼坐視不管?”
平西王府佔據了北側席位,大有虎瞰天下的意思,此時即便只是一名女子出聲喝阻,也讓人內心凜凜不安起來。
但說話的人並非嫻處紗圍的平西王妃,更不是邊上孔武有力的持刀高手,反而是一名遮擋著容貌的侍女。此時驟然說話氣息湧出,自然帶動著頭簾飄忽不定,不經意間洩露出一張被剝去半邊臉皮,佈滿火燒刀割痕跡的恐怖模樣,猙獰怪狀裡竟然只剩女子輪廓,卻全是羅剎面貌,又是嚇得眾人一大驚。
這凝固的氣氛直至平西王妃側頭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悄然退回了原位,平西王府所在方位才再一次恢復平靜。
在常人早已窘迫的環境中,只見妙寶法王神色如常地微微一笑,露出齊等平滿、色白如雪的一口牙齒,隨即開口的洪聲圓滿猶如天鼓。
“弘辯大僧謙辭禮讓,小僧何敢如此悖逆不遜?我早知漢地高僧常有染指供佛、刺血寫經之事,功德光明可遍照八十億恆河沙世界,故此不遠萬里而來借經。方今特欲以無上佛寶相求,如何能是威逼利誘?”
氣宇軒昂的妙寶法王,出言自帶三分威儀,此時挺身侃侃而談威嚴如獅,一時間竟無人能搠其鋒芒,更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辯論他的關點,大家的注意只集中在了他所說的事情上——他居然是要以佛寶來交換?
所謂佛寶,乃是指諸佛聖像、菩薩像、佛舍利等等寶物,僧人禮敬佛寶能常得諸佛、菩薩、龍天的護佑,可只要是寶物就有大價值,偏偏這類寶物又難以衡量其價值,萬一某人以“隋侯之珠、荊山之玉”為寶、另一個人以“慈、儉、不敢為天下先”為寶,試問這兩人卻要怎麼交換?
這件事如果沒有把握好,性質立馬從威逼利誘變為巧取豪奪,結果沒有任何變化卻落得個更壞的名聲,顯然是得不償失,一衲軒中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這妙寶法王是有什麼寶物在身,竟能如此篤定地覺得自己可以把握得當。
“堪布喇嘛,請你將寶物呈上來吧!”
妙寶法王一拍手,一衲軒外又走近了一個人,懷抱著一個巨大的木箱,動作卻遲緩愚鈍地往前走著,動作十分不協調。
直至燈光遍照,眾人才發現他頭戴明黃僧帽的腦袋上滿是腫塊與異色斑點,嘴唇兀自外翻著,脖頸只因長著碩大瘤子,更是連形狀都幾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腦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邊,邁開雙足雖然健全,雙手指節卻如雞爪一般扭曲著,模樣殘醜得令人幾欲作嘔。
連續被醜人驚嚇,眾人幾乎都要麻木了,紛紛給如此殘疾畸形的怪人讓開一條道路。
他們此時回頭再看前面的安仁上人和猙獰侍女,竟然感覺到一絲親切與美好,至少在這兩人身上只有妍媸全殘的對比,不至於讓人打由心底裡,油然生出對非人的恐懼。
可妙寶法王卻面不改色地來到殘醜無比的堪布喇嘛面前,微微行禮接過木箱,眼神中也沒有絲毫牴觸反感。
“寶物就在這裡,大僧們請看吧。”
妙寶法王袒著肩膀屈身伸臂,從中拿出一個鏽跡斑斑、殘缺不全的鐵盒,放在了短桉之上,鏽缺角落甚至抖落出一片沙塵,連髒汙都沒有被擦洗去。
在場旁人無不側目,想不通妙寶法王為何會將面前的破鐵盒,當作是能與御賜藏經相提並論的珍寶,莫不是他從藏地初至,偶感風寒腦子犯了湖塗?
可西側五名老僧初時疑惑,很快卻先後不一地瞪大雙眼,勐地站起身對著面前的鐵盒連連頷首,隨後越過桉幾雙手顫抖著,想要撫摸上面留下的一些圓圈與刻痕,全都陷入了驚喜交加之中。
“諸位長老,這個鐵盒到底有什麼稀奇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