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曾聽歸德長公主說過,陛下目前性子尚淺,在陛下面前有什麼想法時坦白直言即可,如果虛虛實實的,只怕陛下理解不了。
所以他今日就坦誠了一次,不等天子發話就擲冠而去,無異於表示:既然你如此相信段知恩,那小爺我就不幹了!
當然,李大人還有一層意思是從鬥爭中脫身。這次圍繞白侍郎入閣的爭鋒裡,對白侍郎本人他並不擔心,但涉及到宮中,就是他所力不能及了。所以他的最大依仗是歸德長公主,否則他沒有任何辦法能左右宮中動態。
可是從政治立場來說,歸德長公主這樣皇家之人真沒有理由去反對段知恩、白侍郎。比起外朝絕大多數文官,這才是天子的自己人,是比李佑還自己人的自己人。
故而李佑不遺餘力的向歸德長公主灌輸段知恩擴權的危害性,甚至搬出小柳兒的未來,以圖讓長公主變得自私一點點,產生對段知恩的敵視。
從昨晚情況看來,這段時間的遊說不大成功,千歲殿下對段知恩還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真乃至理名言。本次戰鬥實在太悲催了,就好似他作為尖刀猛衝到前方,驀然回首卻發現援軍遲遲不動,自己成了快被包圍的孤軍。
既然沒有長公主支援,勝算劇減,敵勢又不是自己可以撼動的,李大人瞬間當機立斷。決定從戰鬥第一線以最快速度撤退下來,以免成了炮灰。
官帽在地上滾了幾滾,李佑已經轉身走開,但殿中大臣還在震驚。震驚於李大人敗得如此迅速,震驚於李大人辭官如此乾脆,震驚於李大人走得如此利落。
千萬不要有人阻攔…李佑走了幾步,忽然感到這樣走不保險,說不定就被誰強行攔住挽留。隨後便計上心來。須得化被動為主動。
他路過內閣大學士這排,恭恭敬敬的作揖,朗聲道:“天子與國事,全看諸公了,勿要讓奸邪橫行、大寶蒙塵。”
幾個大學士不由自主的表情嚴肅,抬手還禮,氣氛很莊重。其餘數十人也受到了感染,默默的望著這一幕。
好罷。有清醒人士心裡忍不住吐槽。李佑明明只是個管理京城地面的五品官,卻弄得和宰輔託付後事似的,別人居然不覺得違和,這個世界怎麼了?
路過六部這排時,李佑突然臉色一變,並指如戟,對其中的白侍郎大喝道:“白雲生!你以為你勾結中官謀取中樞的事情無人敢言?若國事衰敗。必因你和段知恩內外串通、矇蔽聖君!”
白侍郎勃然作色,反斥道:“滿口荒唐。血口噴人!”
罵完他就達到目的,李佑不屑一辯。扭頭離開,繼續向殿門而去。別人看著李大人言行感慨不已,彷彿要成全始終,目送他漸漸走向殿門,卻都忘了攔住他。
在一片肅靜中,突然從最末尾竄出一道綠如嫩草的刺眼身影,也是滿殿中惟一的綠色身影。他便是今日特許進殿的宣課分司大使陸元廣,也是一輩子可能就這麼一次進文華殿的九品官陸元廣。
不經允許,陸大使趨步至丹陛下,叩首強諫道:“陛下聽信奸佞讒言,逼迫忠良去職,實乃昏庸也!敢問陛下,宮中流言可曾使人查實?可有人物明證?
兩者皆無,妄聽妄信便在朝堂呵斥大臣,為君之道何在?臣前日奏過,陛下左右有奸邪,以今日看之,絕非虛言!”
陸元廣聲震殿宇,卻讓很多人追悔莫及,自己怎麼就只顧得震驚,反應卻慢了一拍,居然讓一個小小的九品搶在了最前!
若現在出列附議,但跟隨一個小九品好像很沒面子,若出列進諫,急切之間詞句卻又很難比這姓陸的更好。陸大使短短几句話,卻層次分明邏輯清晰,該說的都說到,殊為難得。
快走到殿門的李佑回頭看了眼陸元廣,一絲感悟湧上心頭,別人真比陸大使反應慢嗎?不見得。
只因為別人地位高,牽連廣,需要考慮的事情多了一點,複雜一點,而陸大使沒那麼多累贅,思路更簡單明瞭,彷彿當初那個光腳不怕穿鞋的他自己。
卻說寶座上的天子,被陸大人噴的龍顏大怒。別人都是朝廷重臣也就罷了,這陸元廣不過是一個連上殿資格都不該有的九品雜官也敢登鼻上臉罵他昏庸?說句難聽的,他也配麼?
啪!天子猛拍寶座扶手,對旁邊錦衣衛官喝令:“此人目無君父,拿下去重打!”
錦衣衛官怔了怔,打?但皇帝面前不是發呆的地方,他連忙清醒過來,指揮值殿官軍將陸大使向外拖,陸元廣並沒有掙扎,很配合的隨著官軍向外走去。
李佑閃開道路,立在殿門鼓掌,為陸元廣喝彩道:“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吾輩不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