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吧,上海文化界也開始要評“職稱”了。這是一件要打破頭的麻煩事,官員們都不敢涉足。其實他們自己也想參評,於是要找兩個能夠“擺得平”的人來主事。這兩個人,就是黃佐臨先生和我。
經過多方協調,他和我一起被任命為“上海文化界高階職稱評審委員會”的“雙主任”。我說,不能“雙主任”,只能由黃佐臨先生掛帥,我做副主任。但黃佐臨先生解釋說,他也是文化界中人,而我則可以算是教育界的,又在負責評審各大學的文科教授,說起來比較客觀。因此,“雙主任”是他的提議。
在評審過程中,黃佐臨先生的品格充分展現。他表面上講話很少,心裡卻什麼都明白。
例如,對於一九四九年之後歷次政治運動中的“整人干將”,不管官職多高,名聲多大,他都不贊成給予高階職稱。有一個從延安時代過來的“院長”,很老的資格,不小的官職,也來申報。按慣例,必然透過,但評審委員會的諸多委員們沉默了。黃佐臨先生在討論時只用《哈姆雷特》式的臺詞輕輕說了一句:“搞作品,還是搞人?這是個問題。”過後投票,沒有透過。
上海文化界不大,有資格申報高階職稱的人,大家都認識。對於其中那些“文革”中的造反派首領和積極分子,怎麼辦?黃佐臨先生說:“我們不是政治審查者,只評業務。但是,藝術怎麼離得開人格?”
我跟著說:“如果痛改前非,業務上又很強,今後也可以考慮。但現在,觀察的時間還不夠。”因此,這樣的人在我們評的第一屆,都沒有上去。
對於“革命樣板戲”劇團的演員,黃佐臨先生覺得也不必急著評,以後再說。“那十年的極度風光,責任不在他們。但他們應該知道,當時他們的同行們在受著什麼樣的煎熬,不能裝作沒看見。”他說。
對於地方戲曲的從業人員,黃佐臨先生和我都主張不能在職稱評定上給予特殊照顧。他認為,這些名演員已經擁有不少榮譽,不能什麼都要。這是評定職稱,必須衡量文化水準和創新等級。
我則認為,上海的地方戲曲在整體上水準不高,在風格上缺少力度。那些所謂“流派”,只是當年一些年輕藝人的個人演唱特點,其中有不少是缺點。如果我們的認識亂了,今後就會越來越亂,說不定會把缺點當作“遺產”來繼承。
那年月,文化理智明晰,藝術高低清楚,實在讓人懷念。出乎意料的是,當時被我們擱置的那些人,現在有不少已經上升為“藝術泰斗”、“城市脊樑”。我估計,黃佐臨先生的在天之靈又在朗誦《哈姆雷特》了:
“泰斗,還是太逗?這是個問題。”
“脊樑,還是伎倆?這又是個問題。”
就在那次職稱評定後不久,國家***在我所在的上海戲劇學院經過三次“民意測驗”,我均排名第一,便順勢任命我出任院長。
黃佐臨先生聽說後,立即向媒體發表了那著名的四字感嘆:可喜,可惜!
上海電視臺的記者祁鳴問他:“何謂可喜?”
他說:“‘文革’十年,把人與人的關係都撕爛了。這位老兄能在十年後獲得本單位三次民意測驗第一,絕無僅有,實在可喜。***總算尊重民意了,也算可喜。”
記者又問:“何謂可惜?”
他說:“這是一個不小的行政職務,正廳級,但只適合那些懂一點藝術又不是太懂、懂一點理論又不是太懂的人來做。這位老兄在藝術和學術上的雙重天分,耗在行政上,還不可惜?”
他的這些談話,當時透過報紙廣為流傳。他稱我“老兄”,其實我比他小了整整四十歲。但我已經沒有時間與他開玩笑了,連猶豫的空間也不存在,必須走馬上任,一耗六年。
這六年,我不斷地重溫著“可喜,可惜”這四個字。時間一久,後面這兩個字的分量漸漸加重,成了引導我必然辭職的咒語。
六年過去,終於辭職成功。那一年,他已經八十五歲了;而我,也已經四十五歲。
六
原以為辭職會帶來輕鬆,我可以在長煙大漠間遠行千里了。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上海,從一些奇怪的角落伸出了一雙雙手,把我拽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上海一些文人聰明,想在社會大轉型中透過顛覆名人來讓自己成名。但他們又膽小,不敢觸碰有權的名人。於是,等我一辭職,“有名無權”了,就成了他們的目標。正好,在職稱評定中被我簽字否決的申報者,也找到了吐一口氣的機會。於是,我被大規模“圍啄”。
我這個人什麼也不怕,卻為中國文化擔憂起來。我們以前多少年的黑夜尋火、鞭下搏鬥,不就是爭取一種健康的文化環境嗎,怎麼結果是這樣?
那天,我走進宿舍,在門房取出一些信件。其中有一封特別厚,我就拿起來看是誰寄來的。
一看就緊張了。寄自華東醫院東樓的一張病床,而那字跡,我是那麼熟悉!
這才想到,黃佐臨先生住在醫院裡。我去探望過,卻又有很長時間沒去了。
趕快回家,關門,坐下,開啟那封厚厚的信。
於是,我讀到了——
秋雨:
去年有一天,作曲家沈立群教授興致勃勃地跑到我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有精品出現了!她剛從合肥回來,放下行李便跑來通報這個喜訊。她說最後一場戲,馬蘭哭得唱不下去了,在觀眾席看彩排的省委領導人哭得也看不下去了,而這場戲則是你老兄開了個通宵趕寫出來的。
我聽了高興得不得了。興奮之餘,我與沈立群教授的話題便轉到了我國今後歌劇的發展上來。沈說,京、昆音樂結構太嚴謹,給作曲家許多束縛,而黃梅戲的音樂本身就很優美,而且又給予作曲家許多發揮餘地。今後我國新歌劇,應從這個劇種攻克。
對種種“風波”,時有所聞,也十分注意。倒不是擔心你老兄——樹大必招風,風過樹還在;我發愁的乃是當前中國文化界的風氣。好不容易出現一二部絕頂好作品,為什麼總是跟著“風波”?真是令人痛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