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臨遺言 (第4/6頁)

五、以三大戲劇觀過渡到“寫意戲劇觀”,是一個重大的美學創造。現在,已經成為戲劇界一種通用的工作用語。這在現代文藝的理論建設上,是一個奇蹟。

鳥瞰世界,概括世界,又被世界接受,這樣的理論成果,歷來罕見。

記住了,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這是天上的哲學之神、藝術之神都在低頭注視中國、注視上海的日子。

我實在想不起,幾十年來,全中國的藝術理論,不,全中國的所有文化理論,有哪一項成果,能超過它。

我問過很多文化人、理論家。他們想了好久,找了好久,排了好久,最後都搖頭,說:“確實找不到一項。”

那麼,我又要提醒大家,就在這個日子的兩個星期之後,一九六二年五月九日,上海的另一位文化巨匠巴金,將有一個發言,題為《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阻礙中國文學發展的主要障礙是“棍子”。實踐證明,那是對“文革”災難的預言。

一九六二年的晚春季節,上海顯得那麼光輝。大建立、大發現、大判斷、大預言,居然一起出現。

光輝之強,使整整半個世紀之後的今天還覺得有點刺眼,因此大家故意視而不見,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一樣。

若問今日媒體:五十年前,這個城市出現過什麼值得記憶的文化人物和文化事件?答案可能是兩首廣泛宣傳的歌曲,三段市井聽熟的唱詞,一堆人人皆知的明星。當然,還可能排出幾個據稱博學、卻不屑寫文章發表自己見解的教授。不管再怎麼排,也挨不到黃佐臨的文章,巴金的發言。

黃佐臨先生在“文革”中的遭遇,我不想多說。理由是,他自己也不想多說。

對這類事情我早有經驗:受苦最深的人最不想說,說得最多的人一定受苦不多,說得高調的人一定是讓別人受了苦。

在不想說的人中,也有區別。在我看來,同樣是悲劇,巴金把悲劇化作了崇高,而黃佐臨則把悲劇化作了喜劇。或者說,巴金提煉了悲劇,黃佐臨看穿了悲劇。看穿的結果,是發笑。

他的幾個女兒都給我講過他在“文革”中嘲弄造反派歹徒,而對方卻不知道被嘲弄的很多趣事。有幾次講的時候他在場,但他不僅沒有攙和,反而輕輕搖頭阻止。

不管怎麼說,他對那場災難的最終思維成果是非常嚴肅的,那就是對知識分子心靈的拷問。“文革”結束後不久,他到北京,導演了布萊希特名作《伽利略傳》(與陳顒合作

)。

當時,為了撥亂反正,全國科學大會剛剛召開,知識分子在業務上應該有馳騁的空間了,但他們在精神上能不能建立尊嚴?《伽利略傳》及時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一時震動了整個京城。

人們說,從來沒見過一部戲能夠在關鍵時刻如此搖撼人們的靈魂深處。又說,這是“科學大會”的續篇,只不過這個“大會”在全國知識分子的心底召開。

“北焦”已逝,“南黃”北上,京城一驚,名不虛傳!

從北京回上海之後,黃佐臨先生決心加緊努力,在“寫意戲劇觀”的基礎上推進“民族演劇體系”的建設。他如飢似渴地學習和探索,從事一個個最前衛的藝術實驗,幾乎讓人忘了,他已經快要八十歲。

那年月,我見過很多“劫後餘生”的前輩學者,溫厚老成,令人尊敬,但思維都已嚴重滯後。沒有一個能像黃佐臨先生那樣,依然站在國際藝術的第一線,鑽研各種新興流派,生命勃發,甚至青春爛漫。

那時候的他,變得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帥”,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無與倫比的光輝。

他的女兒黃蜀芹導演說,一位中年的前蘇聯女學者尼娜告訴她:“哎呀,我簡直是愛上你爸爸了,很少見到像他這樣高貴、有氣質的!”尼娜看來是真的愛上了,因此到處對別人這樣宣稱,終於傳到了黃佐臨先生耳朵裡。他回應道:“那好啊,中蘇友好有指望了!”

老年男子變“帥”,一定是進入了一個足以歸結一生的美好創造過程。

我在《霜冷長河》一書中對“老年是詩的年歲”的判斷,主要來自於對他的長期觀察。

當時,我的每一部學術著作出版,他都會在很短時間內讀完。我曾經估計,他可能更能接受我的《世界戲劇學》、《中國戲劇史》這樣的書,卻未必能首肯《觀眾心理學》(初版名《戲劇審美心理學》

)。因為《觀眾心理學》幾乎否認了自古以來一系列最權威的藝術教條,只從觀眾接受心理上尋找創作規則。這對前輩藝術家來說,有一種顛覆性的破壞力。沒想到,這部書出版才一個月,他的女兒交給我一封他寫的長信。

他在信裡快樂地說:“讀完那本書才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在摸索著觀眾心理學。這情景,莫里哀在《貴人迷》裡已經寫到,那個一心想做貴族的土人花錢請老師來教文學,知道不押韻的文章叫散文,終於驚歎道:原來我從小天天都在講散文!”

他說:“我就是那個土人,不小心符合了觀眾心理學。”然後,他又在幾個藝術關節上與我作了詳盡探討。

這樣的老者太有魅力了,我怎麼能不盡量與他多交往呢?

他也願意與我在一起。就連家裡來了外國藝術家,或別人送來了螃蟹什麼的,他都會邀我去吃飯。他終於在餐桌上知道我能做菜,而且做得不錯,就一再鼓動我開一個“餘教授餐廳”,專供上海文化界。他替我“坐堂”一星期,看生意好不好,如果不太好,他再坐下去。

後來,他又興致勃勃地給我講過一個新構思的“戲劇巡遊計劃”。選二十臺最好的戲,安排在二十輛大貨車上做片段演出,一個城市、一個城市輪著走。他每次講這個計劃的時候,都會激動得滿臉通紅。

他說,劇場是死的,車是活的,古希臘沒有機動車,我們現在有了,以前歐洲不少城市也這麼做過。但是,當我一潑冷水,說根本選不出“二十臺最好的戲”,他想一想,點了點頭,也就苦惱了。這個過程多次重複,使我相信,大藝術家就是孩子。

交往再多,真正的“緊密合作”卻只有一次,時間倒是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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