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裡的普化寺靜謐無聲,古老的廟宇彷彿沉睡的怪獸,譚嘯遊魂一樣悄無聲息地飄蕩在桃林中。“舍卻牽掛才自由……”他喃喃重複了兩遍,茫然無緒地想:自己的牽掛是什麼呢?田瘋子又是什麼人?
他想了良久不得其解,苦笑著嘆了口氣,這一趟京城之行發生的變化早已出乎他的預料,更是接二連三遇到些來歷不明的怪人:悠閒地躺在總統府裡曬太陽的譚忠,似乎洞明一切的田瘋子。
紅豆在山崖邊找到了他,“德叔回來了!”紅豆的聲音沙啞,緊緊地咬著嘴唇,眼圈通紅,好像剛哭過的樣子。
譚嘯一驚,下意識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他這一問又勾起了紅豆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悲傷,眼淚撲簌簌墜落,哭道:“你快去看看,德叔……德叔他不行了!”
譚嘯只覺得胸口如遭重擊,踉蹌倒退了兩步,若不是驚駭欲絕的紅豆死命抓住了他的胳膊,只怕他已一腳踩空跌下山崖。
“帶我去見他!”譚嘯面如白紙,對紅豆道。
還是那間孤零零的禪房,油燈如豆,微光跳動不定,使得屋子裡時明時暗。譚嘯與紅豆立在榻前,床上躺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與譚嘯記憶中老騙子的樣貌氣息相比,眼前的德宗大師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也正因為這種陌生,譚嘯見到他的第一眼甚至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呵呵,小騙子長大了。”氣若游絲的德宗努力扯動雙頰肌肉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結果卻是無功而返,短短几個字竟停頓了三次才說完,胸口急促劇烈地起伏不定。
聽到“小騙子”三個字,譚嘯眼圈一紅,當年他師徒二人便以“小騙子”、“老騙子”互相調侃,再次聽到這熟悉的稱呼,無數的記憶洪水一般轟然湧上心頭,竟將他的身體都衝擊得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老……騙子,”譚嘯啞著嗓子顫聲道,“你比以前富態多了,我都認不出你了。”
“呵呵……”德宗胸膛裡發出一陣混沌的雜音,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漏氣的風箱似的,“我這前半輩子罪孽深重,臨死之前吃齋唸佛求個心安罷了。”
師徒二人對視良久,目光復雜,最後還是德宗先開口道:“九兒,你是不是有很多問題要問我?趁著我還沒死透,快問,我也有些事情要對你講。”德宗一氣說完,精神竟比前一刻好了不少,在譚嘯的幫助下靠著牆壁半坐起來。
譚嘯知道,每次師傅叫自己“九兒”的時候就表明他很認真,接下來的話很重要。
紅豆聞言淚水又流了下來,啜泣道:“德叔,你不會死的!”
德宗慈祥地看著傷心欲絕的紅豆,用盡全力抬手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頭頂:“傻丫頭,人都是要死的,德叔也是人,怎麼能不死呢?”
紅豆嗚咽還要說話,德宗面色忽地一變,肅容道:“丫頭,你先出去,我要和九兒說些事情。”
儘管衛紅豆百般不願,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禪房。
“坐!”德宗指了指床邊,示意譚嘯坐下說話,“你先問。”
德宗此刻原本灰敗如死的臉上竟浮起兩團紅暈,紅得驚心動魄。譚嘯雖不懂醫術,卻也看出來他已經是迴光返照,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悲痛,“師傅,怎麼會這樣?”
他說得沒頭沒尾,德宗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道:“為師這把老骨頭能活到今日已算得上天贈壽了,去年歲尾便重病一場,幸虧遇到了半仙葉永綠,只是當時雖把為師這條老命從閻王爺那兒搶了回來,卻也直言相告,怕是拖不了太久的,現在即便是葉永綠在也已經回天乏術了。”
德宗卻不知葉永綠已經死了,譚嘯方才已經請衛遠山去將十二火速接來,這時聽到德宗的話,心頭最後一絲希望也隨之破滅,悲從中來,淚水無聲溢位眼眶。
德宗臉孔一板,斥道:“莫要學娘們兒般哭哭啼啼的,你此次來京想必三關中的頭兩關已經過了吧?”
三年前,他命譚嘯出山“過三關”時曾定下了規矩,只有過了懲處奸商和不義同道這兩個關節他才可以進京,而且懲處貪官這一關必須在京城做。
當日譚嘯對師傅這個安排就十分不解,時至今日他仍不能完全體會其中用意。點了點頭,譚嘯道:“師傅有嚴令,徒兒不敢違背。”
德宗眼底浮起滿意之色,咳了一聲道:“可知我為何立下這古怪的規矩?”
譚嘯想了想道:“徒兒以為,是因這京城藏龍臥虎,又是國之重地,師傅是怕徒兒一招不慎便會落入萬劫不復。”
“不錯,此乃其一。”德宗欣慰地笑了笑,又道,“至於為何第三關定要你在京城行事,還有一個用意,想我祁門乃是天下詐術之宗,門下弟子行事又豈可畏艱懼險,安居一隅?這第三關便是化龍一躍,京城就是龍門,一躍成龍天下儘可去得!”
譚嘯這才明白師傅的良苦用心,見他說這番話時眼中寫滿驕傲,不禁打趣道:“您就不怕我跳不過去,摔得粉身碎骨?其實我覺得混一混小地方也不錯的,安全第一嘛。”
德宗瞪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沒志氣的話感到十分不滿,忽地嘴角翹起,微笑著道:“你現在做得不錯。”
譚嘯一怔,“師傅,您是說?”
“不錯,你與袁氏兄弟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德宗得意地笑了起來,“你沒想到嶺南衛家居然與為師也有關係吧?”
譚嘯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師傅,衛紅豆究竟是什麼人?”這個疑問早在與衛紅豆在這普化寺內偶然相遇時便一直如刺般紮在他的心裡,這時見到了德宗自然立刻問了出來。
德宗臉上閃過黯然的神色,沉默了片刻,抬頭望向譚嘯:“紅豆是我師傅的孫女。”
“啊?”譚嘯大吃一驚,“師爺的孫女?”
德宗嘆息一聲:“此中往事錯綜複雜,一言難盡。當年我的師傅遭奸人暗算,我拼死將紅豆救出,那時我亦被追殺,不得已將她送到了嶺南衛家,這十幾年來,我不得不改頭換面,重造了現在的身份。”
德宗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氣息便有些不暢,歇息了一陣兒才又道:“這些年我為報師仇一直苦心籌劃、等待時機,上一代的恩怨本不想讓你們再牽涉其中,是以得知你進京,我怕瞞你不過便立刻遁去,不曾想天意弄人,現在我要死了,除了你這個徒弟和紅豆,我再找不出可以信任的人來了,而紅豆畢竟是個女子。”
譚嘯一怔,“師傅,您的意思是讓弟子替您為師爺報仇?”
德宗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痴痴地盯著閃爍搖擺的燭光,眼睛裡閃動著奇異的光彩,行將就木的生命彷彿重新燃燒了起來,“為師這一輩子有兩個恩人,也有兩個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