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更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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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猊煙熄,一室之中依稀仍有冷香氤氳。靈徽兩手疊在丹田處,規規矩矩躺著,眼望帳頂,兀自毫無睡意。
衡文向來講究排場,哪怕只是邊城一座書閣,也是金屋銀屏、峻宇雕牆。接待起他這個正清貴客,下榻處的奢誇自不必提,走到哪裡都有人妥善作陪,十分的盡心。
靈徽早不是第一次出門辦事了,自然看得出這份恭敬逢迎,不過是想把這樁事情好好地對付過去,免得橫生枝節。
他要是真的只領了一個入冊的差使,縱不習慣衡文的處事方式,也不會多嘴,把事情辦完就得了。
靈徽默默回想著白日裡和衡文弟子的交談,一路上話沒少說,有用的沒幾句。謄給正清的卷冊尚要準備一番,衡文弟子旁敲側擊打聽著正清近來如何,他當然要稱事無不順;他問書閣在軒州怎樣,本地可有煩擾,衡文弟子也一樣連說萬事大吉。
他倒是希望這裡都平平安安的,可也不是他能說了算。
階上雨聲點滴,輕輕悄悄。在太微山時,他最愛下雨的夜晚,若沒有特別的修行安排,他就不去靜坐,而是伴著那雨聲好好睡一覺。到了外頭,那雨聲反倒讓他心緒不寧。
突然間,他聽到遠處似乎有人長呼一聲,帶著驚恐之意。那邊立時有腳步聲在院裡響起,還記得壓低步子,沒鬧出太大動靜。
靈徽衣服都穿得整齊,聞聲一掀帳子就翻身起來。他在走門和跳窗之間猶豫了一瞬間,手已經替他做了決定,一把拉開了那描金嵌翠的窗扇。
早就想這麼試試了——閃過這念頭時,他已經順著窗戶飛了出去。
這場小小的騷動就發生在角房裡,離正屋不過數十步,不然聲音也不會傳過來。
屋裡住的是書閣的侍從,也兼任守衛,不過不管巡邏,只隨時預備聽人招喚。幾人輪換著值夜,此刻那個原本應當在睡覺的侍從正坐在鋪蓋上,滿臉驚魂未定,看著闖進他屋裡的幾個人。
他兩個值夜的同僚都在屋裡,靈徽進來時,就看到睡覺的那侍從明顯瑟縮了一下。
他的同僚連忙道:“怎麼還驚擾了貴客……阿盼,你又說夢話了?”
那看著還很年輕的“阿盼”慌張地點了點頭。靈徽怎麼看都覺得不像是單純的夢話,那一嗓子喊得他都聽到了,這噩夢只怕得相當嚇人才行。
“仙師快回去安歇吧,擾了您清夢,都是我們的不是。”
他那同僚給另一名值夜的人使了個眼色,急著勸靈徽回去。靈徽看了看臉色蒼白的阿盼,就事論事道:“夜驚之症可大可小,來都來了,我給你把個脈。”
阿盼道:“我……我不礙事。”
靈徽已經走到了他床邊,他同僚忙道:“仙師願意給你瞧瞧,旁人求都求不來這福氣呢,快把手伸出來。”
阿盼只好伸出手,瞧著還是很緊張。
靈徽被他們這畢恭畢敬弄得很不適應。正清的宮觀中有內門、外門弟子,也有無法踏入修行之途,但依然在宮觀謀生的侍從,彼此之間不能說全無隔閡,但和衡文中森嚴的上下尊卑一比,那都不算什麼了。
他只作不覺,專心給阿盼診脈,又看他眼睛、舌頭,最後還運起靈氣,仔細檢視。
靈徽對醫道雖不說精通,多少也有些自信,看來看去,卻只覺這人身強體健,不見有什麼病症。
“你氣血充足,並沒什麼不妥。”他柔聲道,“你可是做了什麼魘夢,才會驚醒?”
“多謝仙師,但我不記得了。”阿盼苦著臉說。
他又問了幾句,看他實在說不出來,只好作罷。這時,院中的總管也匆匆趕來,說盡好話,總算把他給勸回去休息了。
回到住處,靈徽怎麼也靜不下心,在屋裡找了找,翻了一隻蒲團出來。
衡文果然度量著正清客人所需,連這個也有準備,只是上頭襯著紫緞,織入金線,望之花團錦簇,讓他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他慢慢摒除雜念,將心神沉入靜寂中。
自從來到軒州城中,他始終有一種隱約的不安縈繞心頭。像他這樣天生靈覺敏銳的修士,常被教導要小心這種似有若無的預感,哪怕暫時還不知道它源自何處。
靈氣的異常,地脈氣機的流動,潛藏的陣法,乃至影響心志的秘術,都有可能觸動他的警兆。若他日後修行大成,或會更清晰地辨別出異常來自何處,而現在他至多也就能感覺不太對勁而已。
但他還是想盡力捕捉那飄忽的蛛絲馬跡,誰知道在哪個不起眼的時候,就真能發現點什麼呢?
他的知覺緩緩向外延展,越過樓閣畫欄,漫入雨聲如織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