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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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中,牆裡刻著陣法的燈盞依舊明亮,但這裡實在太過死寂,柔光映在四下裡蒙著絲緞的大件傢什上,只顯得黑影幢幢,頗為陰森。
青石床上的人一動不動,淡薄了許多的紅霧在他周圍彌漫,唯有從時隱時現的微弱氣息,才能看得出他還活著。城中另一處縱使如何翻天覆地,卻連一星半點的響動都傳不到這屋中來。
謝真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一派玄妙的境界中,渾然不知今夕何夕。這感觸與他在千萬次的劍影裡覓得那一絲絕妙靈光,又是截然相反。
劍之一道於他,如同手持火燭,照耀一室之內,既能通天貫地,也可細到毫微,種種變化盡數知悉在心,乃是近乎通明的洞徹。此刻在血池中修練,則好似霧中夜行,去路渺渺,不知要往何處,卻只是一徑疾奔。越是前行,身負那些紛繁錯雜的淵源便越加明朗,彷彿只要步伐不停,定會尋找到超脫軀殼的極樂之處,而那“破道”的答案所在,就是潛藏在他血脈之中,那恆久不改、永世如一的故鄉。
照這樣不加控制,還不知道要跑到什麼地方去。幸好他靈臺中一點清明尚在,在繚繞的紅霧漸漸淡薄時,他也隨之收勢,重又睜開眼睛。
謝真從青石床上坐起,方才千頭萬緒的殘餘已悉數退去,屋中一時寂靜無聲。
這血池只是翟歆心境中一處幻景,並不能當真助他修煉,只是身為凡人的翟歆認為此處能治好他的傷,他便也得依樣走一遍用血池療傷的過程。
因而,那些令他心神震動的感受,正是翟歆也曾體會過的。
仙門以入道為修行,妖族則追溯自身血脈傳承,翟歆雖為凡人,在血池中這般修煉,卻實屬妖族一派。起先他感到血池中血脈駁雜,不知道是融合了多少種妖血,這一段確是翟歆的感受;但不久之後,在池中回響的血脈只剩下了一個,與他在七絕井下殺死星儀化身,汲取靈氣時如出一轍,顯然並非源於這處心境,而是引出了他自身的記憶。
那便是蟬花的血脈修行之法,是他此前多番嘗試也不得其門,卻在劍鋒染血時體會到的,暢快淋漓的甘美滋味。
然而,當血池的靈氣退去,他發覺自身尚在心境之中,方才的修行不過是一場幻夢時,那一剎那胸中彌漫的煩悶與殺意,仍令他心有餘悸。
身為劍修,又或者任何一名仙門正道,都不能容許自身心性反被本能馭使。哪怕他平日裡也對仙門中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頗有微詞,也深知人慾有度,若在修行之中失卻節制,只會淪為人人得以誅之的邪魔。
照這麼一想,蟬花血脈當真十分不妙,修煉起來如此兇橫,要麼是剛出門就被人給替天行道了,要麼以殺養殺,遲早也要為害四方。但話說回來,這麼多年下來,蟬花一族的名號都已泯滅,更從來沒聽過有哪個蟬花妖成了氣候的。
不會吧,他心想,難不成那些蟬花先輩們全都走的是雙修之路嗎……
只是如今無暇考慮這個,謝真調息片刻,立即提起海山,躍出血池。池中只餘淺淺一層清水,他頗為複雜地望了一眼,匆匆離去。
天色漸晚,落日重又從漸漸散開的雲層間照耀在這座轉瞬即逝的城池上,本應升起炊煙的家家戶戶如今空無一人,不免顯得分外寂寥。
謝真出了星儀的宅邸,在街上茫然四顧。他可不像是翟歆那樣對瓊城瞭若指掌,何況如今許多屋宅都被挪得亂七八糟,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走。
他剛想上個屋頂看看,眼前這空城的靜謐景色便被一聲巨響打破。只見隔街的牆頭磚瓦、路邊枯柳,都在這震動中微微搖晃起來。
那聲音正是從北面傳來,謝真聞聲禦起劍光,朝那邊疾行而去。
還沒到地方,他已經聽到了一陣強似一陣的雷聲。這會兒天已經放晴,早不是他剛進來時那風雨交加的情形,這雷聲也不是來自天上,而是從地底傳來。
不消片刻,前方就現出一面迎風招展的酒旗,上書二字:思仙。
這不就是臨琅太子帶著星儀跟翟歆見面那個地方麼?他心中剛閃過這念頭,耳邊的雷聲驟然止息,他見到星儀白衣飄飄,正收劍回鞘,面前則有一人從空中墜下。
謝真不及細想,縱身前去,接住了那個掉下來的身影。
翟歆猶帶些稚氣的臉上,濺了一道星星點點的血痕。他胸口當中一道傷處,不偏不倚地穿心而過,看得出這一劍極為幹淨利落。換做常人,早就已經死透了,只是這會翟歆還醒著,見到謝真,虛弱道:“認不出來了麼,就是我翟歆……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很風流倜儻?”
謝真在千愁燈中見過他這副容貌,此刻卻說不出什麼話,勉強笑道:“那是自然。”
他明知事不可為,還是忍不住一手運起靈氣,按在他傷處上。翟歆見狀低聲道:“別費力氣了……”
“別費力氣了。”立在不遠處的星儀也淡淡道,“何況,若不是為了你,他本可以不必死在這裡。”
聽了這話,翟歆已經快閉上的眼睛頓時瞪了起來,張口就想開罵。謝真卻比他更先一步接過了話頭,回道:“打攪他的安寧,我著實慚愧。承蒙你多番照顧,我也得投桃報李,早日叫你入土為安才是。”
星儀:“……”
翟歆笑出聲來,連連嗆咳,口中不免溢位了更多血跡。他嘴唇動了動,彷彿有話要說,謝真感到手中的軀體漸漸僵硬,一時無法,只好附耳過去。
“星儀在墓裡,”翟歆低低地說,“臨走之前……留了‘月滿淵山’四字……”
謝真本以為他要交代些遺言,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個,一時怔住。翟歆所說的墓裡,也就是七絕井底,星儀的留書,也就是他擄走自己之前寫下,莫非就是給長明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