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狩十六年的第一場初雪剛剛落下,不少人就已經生出凜冬將至之感。
如果說有關“姐殺弟案”的爭執與辯論,只是隱隱揭開了還政風波的一角,那丁景煥的上書,以及禮部尚書李寒松的提議,就是徹底吹響了還政風波的號角。
面對丁景煥的第一輪試探,絕大多數朝臣都選擇了預設。
從此以後,在祭祀、慶典、宗廟祈福等正式場合,都可以尊稱霍太後為“承天皇太後”,而在日常起居事務中,則可以尊稱霍太後一聲“聖人”。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也就罷了,但是,緊接著,邱鴻振就站了出來,提議將皇帝的尊稱也改為“聖人”。
“朝廷能有兩位聖人坐鎮,是朝廷之幸,亦是天下之幸。”
邱鴻振將丁景煥的那番說辭,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
然而,邱鴻振面對丁景煥的時候,只敢在心中暗暗腹誹,朝臣面對邱鴻振就沒有那麼好的脾氣了。
誠郡王身為宗人府宗正,這回是再也不能沉默了,他第一個站了出來:“《禮記》上說:天無二日,土無二王。朝廷焉能有兩位聖人?”
誠郡王的這個問題,正中邱鴻振下懷。他對著大殿上方一拱手:“敢問誠郡王,你是認為太後當不起聖人這個稱呼,還是認為陛下當不起聖人這個稱呼?”
“你……”誠郡王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丁景煥暗暗翻了個白眼:邱鴻振也真是的,怎麼還完全照搬他的說辭,好歹稍微改動一下啊。
不過看得出來,邱鴻振回去之後,確實是做足了準備。雖然依舊有照搬丁景煥說辭之嫌,但面對那些反駁他的朝臣時,他都能與對方說上幾個來回。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這個道理本沒有錯,但現在的客觀事實就是:朝堂上存在兩位聖人。
陳浩言向前邁出半步,但少許,他還是重新閉上了眼睛:這分明是個連環套。
在他們同意尊稱太後為“聖人”後,就已經無法阻止陛下也被尊稱為“聖人”。
沒有給眾人任何喘息和反應的時間,在第二步計劃塵埃落定後,丁景煥立刻執行自己的最後一步計劃。
——尊號加了,稱謂改了,那依照禮制,聖人的自稱是不是也該跟著變一變?
原本還在裝聾作啞,生怕跳出來就會被太後逐出京師的反對派,這下是徹底炸了。
欺人太甚!丁景煥如此步步緊逼,實在是欺人太甚!
這一個新年,所有人都沒有心思過了。
針對太後是否該自稱為“朕”和“寡人”的爭辯,從天狩十六年的臘月一直持續到了天狩十七年的二月,最後是以十三位反對派被逐出京師,以及二十餘人的官職調動變更而宣告結束。
季銜山坐在龍椅上,透過垂落的冕旒,靜靜看著底下的鬧劇。
是的,在他眼裡,這就是一場鬧劇——不管怎麼折騰,都無法改變最後走向的鬧劇。
也許他的所有反抗,在母後眼中,都只是一場鬧劇。
又或者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在耍自己的小性子?
其實他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十幾年了。
當他事事順著母後的心意,跟著母後的決策一起走的時候,他感受不到多少壓制,也不會覺得這個位置有多不自在。
但是,當他有了自己的想法,當他開始想要去做些什麼的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攝政太後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麼。
那是被隱藏在母子溫情之下,太後對天子的掣肘。
朝臣可以為百姓鞠躬盡瘁,為天下殫精竭慮,他身為皇帝,想要稍微做一些什麼,好像都顯得不合時宜。
權力的合法性在他身上,權力卻不在他手裡。
他和母後的關系,就像一棵小樹和一棵大樹的關系。
幼時,大樹在為小樹遮風避雨,這才讓小樹得以茁壯成長,但是,當小樹慢慢長大,需要更多陽光雨水土地的滋養時,才發現那曾經為它遮風擋雨的大樹,也成為了阻礙它繼續長大的狂風驟雨。
小樹想要繼續長成大樹,唯一的辦法,好像就是與大樹爭搶陽光雨水土地。
他知道母後不會輕易還政,可現在支援他的朝臣一個個被貶謫出京……
母後想要的,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