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景煥:“聖人已經大權在握,只要您不想放權,朝臣不敢忤逆您,陛下也爭不過您。您根本不必非要更進一步,在您現在這個位置上,您已經可以試著去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
“百官擁戴,百姓歸心,一世清名,千秋萬歲。您會是歷史上最富盛名的太後之一。
“反倒是您踏出那一步,朝臣未必會服氣,宗室更不會眼睜睜看著您篡奪季氏的江山。還有陛下,這天底下,兒子會孝順他的母親,皇帝卻不會容忍任何人覬覦他的江山。母子之情再重,重不過江山社稷。”
聽到丁景煥這番言論,霍翎並不著惱:“看來你是想要確定我的決心。”
長風吹動霍翎鬢角的一縷長發,她抱著湯婆子,神情溫和平靜,像是在與丁景煥閑話家常般。
可只有丁景煥知道,聖人說出來的話,到底有多石破天驚。
“在我之前,一個女人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就是攝政太後。因為所有人都預設了,皇位屬於男人,那不是女人可以覬覦的位置。
“一個女人,怎麼能做皇帝。
“一個母親,怎麼能搶兒子的皇位。
“可是沒有人會認為,一個男人做不了皇帝;也沒有人會認為,一個父親搶走兒子的東西是不對的。
“皇帝就是皇帝,它是一個位置,是世間至高權力的象徵,它本沒有性別限制,是世人強行為它加上了性別限制。”
她在距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的位置坐了十幾年,明明只要伸手就能碰到,抬眼就能看到,但好像所有人都預設了這個位置不屬於她,只屬於她的兒子。
她的權力,是丈夫賦予的,是兒子賦予的。
她做得再好,都只是“代行皇權”。
既然已經代行了那麼多年的皇權,那她為什麼,不能成為皇權本身?
“你說得不錯,如果我止步於此,即使我貪戀權柄,一直到臨終才肯歸還朝政,我也會在史書上擁有很好的名聲。
“如果在我執政之年,我能順利完成吞併羌戎、收複燕雲十六州的不世偉業,我的聖明與賢名,更是會千古流芳。
“反倒是我決心邁出那一步以後,無論我做得有多好,無論我取得多麼輝煌偉大的成就,無論是我生前還是死後,都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痛斥我作為一個母親的狠心與惡毒。
“但那只是文人的陰謀,他們用名聲大義裹挾我,綁架我,想要用輿論讓我走上他們想讓我走上的那條路。憑什麼?背負罵名,有的時候並不一定是我錯了,而是因為我沒有能如他們所願。
“這世間女子,所受的規訓已經夠多了。
“名聲,也是一種規訓。
“你想要青史留名,你想要千古流芳,你就要按照他們的想法去做,你要做一位賢後,做一位慈愛的母親,然後,你在他們的筆下,就會擁有完美的、篇幅極短的、面容模糊的一生。”
霍翎看著丁景煥,唇角微微彎起:“標準的、值得被史筆稱頌的文臣,應該是宋敘那樣的。你和宋敘認識這麼多載,為什麼不向他看齊,而是要選擇跟我一起走這條驚世駭俗的道路呢。”
丁景煥振袖行禮,端的是風姿翩然,可嘴裡說出來的話,卻與所謂的文臣風骨相去甚遠:“標準的、完美的一生太累了。聖人誇我不拘俗流,那我必然要做出一些驚世駭俗、不同尋常的選擇,才能配得上聖人的褒揚。”
世俗意義上完美的一生應該是什麼樣的,霍翎又怎麼會不清楚呢。
可是,如果要過完美的一生,從一開始,她就不會走上這條布滿荊棘與血淚的道路。
完美的一生,容得下妻子、女兒、母親的身份,唯獨容不下一個野心勃勃的本我。
“褒貶榮辱,是非對錯,我這一生,必將充滿爭議與旁人的不理解。”
她註定成為不了世俗意義上合格的妻子、合格的女兒、合格的母親,但這並不完美的一生,能夠不辜負自己,已經是極不容易了。
她其實沒有想過一定要成為皇後、太後、皇帝,她只是想要權力,想要不斷向前走,朝著那條最艱難的路,一往無前地走,走到自己所能到達的極限,走到自己生命的終點。
在她還沒有進宮之前,她就已經在為吞併羌戎、收複燕雲十六州做準備了。
那個時候,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生出這樣的雄心壯志。
但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開疆擴土,收複失地,這是一位皇帝應該有的覺悟與擔當。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經有了一顆帝王心。
神器帝位,有能者居之。
所謂天命,不過是世人對至強者的穿鑿附會。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過江山社稷。她是這麼認為的,她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呢。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