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從宴廳內出來,奔著北堂孟合歡的住所走去,他隔著很遠就看到那一盞燈火,正靠著窗子燃著,在這寂靜的深夜看上去那樣溫暖。
她喜歡點蠟燭,不喜歡燈,他問過她,那麼漂亮的水晶燈不喜歡嗎,她搖頭說不,她喜歡點蠟燭,因為暖和,暖她顛沛流離早已冷卻的心。
他知道她受了太多苦,沒爸沒媽的孩子,為了年幼的弟弟早早就當家,種莊稼打零工,被到處欺凌壓迫,還要隔三差五遭受那群下三濫的侮辱,他越來越可憐她,也越來越想要給她更好的生活,他甚至不願探究,在遇到他之前,她的日子是不是生不如死。
他步下長廊後,倏然聽到那屋子裡傳出隱隱的箏響,是古箏或者胡琴,總之是帶弦的,撥弄得不十分精湛,可乍聽上去也不只是皮毛,他腳下猛然一住,他不記得孟合歡會彈琴,他認知裡她就喜歡撒嬌喜歡耍脾氣喜歡玩兒,他說請老師教她唸書,她不肯,為此還絕食半天以表抗議,紀容恪捨不得惹她不高興,也就作罷了,後來她來了興致要學琴,他以為她說著玩兒,畢竟讓她學一樣東西那麼難,他根本不相信她願意主動去做,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做了,而且學得有板有眼。
他繞過院子裡的花架籬笆,經過一潭幾米的魚池,黑暗處兩個保鏢忽然看到他,面色驚愕下迅速反應過來立刻迎上前,阻斷了他去路。
紀容恪一怔,他們站得一動不動,他又滿心要去看她,根本不曾察覺黑暗處有人,他被驚得霎時酒醒,他看這兩個人的臉不熟悉,之前見不到一次半次,應該是九叔那邊的手下,可九叔的人怎麼守在孟合歡的院子裡,他腦海中立時閃現一個最壞的念頭,孟合歡被九叔囚禁了,他不願再給自己時間與她劃分界限,而先自己一步出手,絕了紀容恪被兒女情長毒害迷惑的路。
他身子驟然浮起一層冷汗,九叔根本不知道孟合歡對自己有多重要,他無法接受她消失不見的悲劇,他即便不死也會瘋,她對他早已不是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孩那樣簡單,他在這五年一點一點被她佔據,被她降服,他早已習慣她存在自己生活,除非是他親自送走,否則他不能允許任何人替他做出這樣的事。
紀容恪盯著那兩個攔路的保鏢,眼裡露出兇光,“讓開。”
保鏢面面相覷後仍舊不動,他們低垂著頭,又不敢說話,紀容恪朝前走了一步,其中最靠近門的那個保鏢忽然單膝跪地,“左堂主,您別為難我們小的,都是聽差辦事,九爺規矩森嚴,辦不好我們也活不了,您多擔待,就當可憐我們了。”
紀容恪一把扼住他衣領,“九叔為什麼安排人在這裡。”
保鏢眼睛看也不敢看他,他倉皇失措的表情讓紀容恪倏然明白了什麼,他將保鏢狠狠朝牆根一甩,一腳踢開後跟上來的另外一名保鏢,他氣勢十足破門而入,而紀容恪大約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樣一幕,他不是忘不了,而是他想要忘,可那些卻像是詛咒的夢魘,讓他年年歲歲不得解脫。
昏暗的燭火下,琴聲戛然而止,中斷得那般倉促與慌張,九叔赤裸身體躺在床上,腰間搭了一條蠶絲被,他背後墊著枕頭,正眯眼一臉享受,對闖入進來的人心知肚明,除了紀容恪這樣大的膽子,誰也不敢打擾他。
而他旁邊坐著孟合歡,她身上罩了一層幾乎透明的薄紗,將她白皙玲瓏的身體襯得如此蠱惑人心,她手上抱著琵琶,在看到闖入的紀容恪那一霎那,指尖掙斷了一根弦,她喪而恐的神色,落在他眼中如此可笑又荒誕。
這世界怎麼了,這床上的兩個人,一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猶如生身父母般重要,一個是他摯愛,是他心心念唸的女人,他們竟躺在一起,在燭火下荒唐得讓他刺眼。
孟合歡立刻反應過來,她丟掉斷了弦的琵琶,翻過九叔身上滾下來,她跌倒在地面,一路爬啊爬爬到紀容恪腳下,她只喊了聲容恪,便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到這一刻仍舊不能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發生的,而不是他的幻覺,不是命運的玩笑。他垂眸看著孟合歡薄紗裡一絲不掛的身體,他心裡真疼,彷彿被什麼狠狠重擊,打得粉碎。
他活了二十七年,他一直以為心疼是謊言,是世俗流言,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這一刻他知道了,他頓悟了,悲傷到無以復加又哭不出來的時候,心可不會疼嗎,他從沒這麼疼過,他手指揪住心臟的位置,狠狠的收緊,九叔掀開被子,全然不顧紀容恪幾乎瀕臨發瘋邊緣的絕望與崩潰,他慢條斯理穿上衣褲,從床上下來,他站在那裡,默不作聲的凝望紀容恪,他看了半響,在後者的沉默與暴怒中,他雲淡風輕笑說,“容恪,九叔跟你說過什麼,還記得嗎。”
紀容恪緊緊抿著嘴唇,裡面兩排牙齒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他必須要死死握住拳,才能壓抑自己要衝過去和九叔廝打個你死我活的衝動,他知道自己不能,伏龍山是這個男人的天下,自己位居左堂主又如何,一樣要屈居他之下,他動了手,他與孟合歡誰也活不了,他下不了山,他真的要為了一時氣憤而葬送掉自己數年來的心血嗎。
紀容恪掙扎著,吞嚥著,把所有情緒化為的惡魔都生生逼了回去。
他緊握的拳緩慢鬆開,緊繃僵硬的身體像是被抽離了所有力氣,他忽然冷笑出來,笑得要多有蒼白有多蒼白,要多無助有多無助。
他開口便是哽咽,“九叔,我為您做了那麼多事,您怎麼這樣對我。”
九叔看著他悲痛欲絕的臉,他知道這年輕人要垮了,從身體到靈魂,都要被摧垮了,他如果不邁出去這艱難的一步,自己的悉心培養和處處提拔就將徹底付諸東流。
“不是我要狠心這樣對你,是你已經走歪。再不及時勒馬,容恪,你要栽進懸崖裡了。”
九叔臉上溫和的笑容忽然被一抹冷硬取代,他朝紀容恪走過來,紀容恪看著那逐漸逼近自己的腳,他眼前晃過一幕又一幕,每一幕都萬箭穿心,刺得他血肉模糊,刺得他痛不堪言
九叔最終停在距離他半米的地方,“容恪,九叔警告過你,你不允許有兒女情長,不允許對任何女人動心,你當時在蒼濟堂,怎麼和我承諾的,你說你對孟合歡沒有這份心思,九龍會的幫規你知道,欺騙我者死,九叔捨不得殺你,但九叔要讓你長記性,華東華北局勢並不明朗,我們隨時要因為捍衛而投入一場紛亂的戰爭,你心裡不能隔著女人,等到一切都穩妥,九叔會為你安排最好的,你想要多少都行,這次的事,九叔是故意的,你心高氣傲,你不會接受一個已經背叛了你,身子髒得徹底的女人吧。”
他說完屈膝彎腰,將跪坐在地上的孟合歡下巴捏起來,他笑著看這梨花帶雨的女人,卻在對紀容恪說話,“她口口聲聲說愛你,追溯了你五年,甘願再追隨你五十年,我用我妾侍的地位,九龍會十分之一的錢財,以及為她弟弟謀劃最好的人生這三個條件就輕而易舉擄獲了她。容恪,九叔是想讓你看得清楚,這世上什麼都有可能是假的,唯獨金錢地位不會背叛欺騙你,所有人對你的靠近,都帶著不純的目的,你不夠優秀,就有更優秀的人從你身邊一個個切走你最看重的,你足夠優秀,她們靠近你的想法也不會太單純了。所以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口袋裡的錢,身後的人,腳下的磚,頭頂的天,是你真正必須握在手中的。美麗乾淨的女人那麼多,當你擁有了一切,你還愁沒有更好的孟合歡嗎。”
九叔說完這番話,紀容恪窒息得閉上了眼睛,銀針,他似乎吞掉了幾萬根銀針,梗在喉嚨,痛得他眼泛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