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月,惠帝發詔: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即各地推舉孝順父母,尊敬兄長,努力務農之人,朝廷免除其服役。中旬,惠帝遣謁者勞賜三老、孝者帛人五匹,悌者、力田二匹,廉吏二百石以上率百石者三匹。及問民所不便安,而以戶口率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員,令各率其意以道(導)民。
呂后聽人語,惠帝自與張嫣大婚後,一夜未在椒房殿過夜,呂后勃然大怒,立即讓戴青叫張嫣過來。一路上,戴青悄悄告訴張嫣關於呂后著急叫她的事,張嫣驚慌,又自謂是呂后親外甥女,心想應無大礙。
進了長信宮,張嫣便見呂后黑著一張臉坐在席間,一句話不說。張嫣謹慎的對其行了稽首大禮,呂后招手張嫣過來,並讓其坐到自己身邊,嚴肅問她,“皇帝因何一夜不去你椒房殿,為甚欺瞞哀家?”張嫣平日也懼怕皇祖母的犀利眼神,今日更讓她有些不得勁,兩手緊張的直撰衣角,低頭不語。任憑呂后怎樣問,張嫣皆是低頭不語,呂后無奈,只得讓張嫣暫先回去椒房殿。
十數天,惠帝依舊只是先陪伴張嫣入睡,其後離開。先前,因呂后訓斥,所以張嫣勸惠帝留在椒房殿,僅不同床而已,惠帝不喜,夜夜笙歌似乎已成習慣,身邊習慣的是陌生的宮人相伴,而非有近親血緣的小皇后。張嫣勸不住惠帝,任由他行事。
二月,長安降雪,銀裝素裹,一片白濛濛。清晨,惠帝下朝,身披厚實的玄黑色風袍,百無聊賴的沿著未央宮行走,行至一處,見前方不遠處忽現一行腳印,抬頭遠望,雪濛濛處卻是一個棗紅色直裾裙裝的宮人,惠帝看了看地上深淺不一的腳印,再看看前面那個同樣百無聊賴的宮人,心知是荊傾,只不知她為甚也這麼無精打采,清麗的背影卻倒影出許多落寞與失意。惠帝快步追上去,與荊傾並肩同行,荊傾一瞧是惠帝,與其久久而視。惠帝輕輕一笑,荊傾秀靜的臉上出現久違的微笑,惠帝止步,荊傾亦止步,二人久久目視彼此,四目相對之間早已火花迸濺,燃燒雪片。劉盈雙手輕附荊傾雙肩,慢慢傾向荊傾唇邊,荊傾未躲避劉盈,頓感臉頰灼熱,僵硬一片,可以聞到劉盈喝過蜀茶的口味,可以聽到自己比劉盈心跳的厲害。劉盈卻霎然止住,只在荊傾左臉頰上輕輕一吻,見荊傾臉紅如火,劉盈笑了,與荊傾一前一後走著。劉盈在前面走著,藏不住心裡此時的甜蜜,便無由的笑了;荊傾在後跟著,羞赧而心甜,想笑而不敢笑。劉盈回頭望一眼荊傾,荊傾目視劉盈以作回應,二人皆各自扭頭笑了。
下午,呂后讓宮人叫來劉盈,開門見山的命令劉盈這幾日待在椒房殿陪張嫣,一步不許出殿。劉盈稱要上早朝議事,呂后稱耽擱幾日不打緊,只想儘快抱嫡皇孫,劉盈有怒,再無話可說,悶悶不樂出殿。至漢白玉橋上,忽被戴青叫住。劉盈正不樂,黑著臉問她什麼事。戴青問,“若荊傾今夜便死,皇上將若何?”惠帝怒瞪戴青,指著她鼻子吼道,“你放肆!若不是看你侍奉太后,你的命早沒了。若朕再聽到此類話,定不饒你。”戴青驚懼久久,不敢言語,落寞轉身回到長信宮。
夜裡,惠帝到椒房殿,還未睡的張嫣披著一頭烏髮從榻上下來,笑著挽著舅舅的手至案子前,撐開一張帛且指著帛上的字對惠帝說,“皇舅,快瞧瞧阿嫣這幾日練的隸書,究竟怎樣?快些說了。”惠帝笑著彎腰仔細端詳了一陣,故蹙眉頭揶揄一陣張嫣,“不工整嘞。”惠帝偷瞥一眼張嫣,張嫣低了頭,不太高興的樣子讓惠帝‘噗嗤’一下笑了,惠帝將張嫣摟入懷中笑道,“阿嫣的隸書好著嘞,方才鬧你也瞧不出來了?”張嫣立即抬頭高興道,“皇舅日日教我練字,若練不好,也怪皇舅嘞。”惠帝笑著稱是。忽然張嫣一下子跳出惠帝懷抱,正兒八經道,“皇舅速速離去,椒房之內我來主持。”惠帝沒了笑意,喟然一嘆,“太后要我久留椒房殿,暫離朝政,目的只是要你我……”惠帝止住話語,看著張嫣,張嫣明白意思,先前太后找過她,所以才有今日硬要惠帝留在椒房殿。
張嫣要惠帝睡榻上,自個兒打鋪睡地下,惠帝搖頭,要張嫣睡榻上,自己睡地下,張嫣無論如何不依。最後,惠帝說誰也不用睡地上,皆睡榻上,中間保持距離便可,張嫣同意,將床鋪重新整了整,鋪了兩通暖和的被子。張嫣先睡到榻裡,惠帝躊躇再三,也到榻上,只脫了外衣便迅速鑽進被子裡,面朝裡看著背對著他的張嫣,張嫣如嬌花含苞,窈窕之容,妍雅無雙,舉止大方,天下貴種,無人可與其匹,為避甥舅變為夫妻尷尬關係,惠帝不動張嫣毫寸,但見張嫣生得如此俊容而美好,真若神仙中人,惠帝幾乎動心。忽然張嫣一個轉身,與惠帝臉對臉,張嫣咯咯笑了,惠帝卻一下臉紅的將身子朝外轉過來,暗暗掐了自己臉頰一下。
“皇舅快些睡,阿嫣也要睡嘞。”張嫣笑著說。
“嗯。”惠帝道。
不久,張嫣便進入夢鄉,惠帝才再次轉身過來,見張嫣胳膊腿皆凍在外頭,惠帝替她蓋了蓋被子,將她包得嚴實實的。方又倒下,今日戴青找他的一幕突然跳入腦海,戴青問他,荊傾若今夜死,他將怎樣?惠帝眼前忽然一亮,似乎想到什麼,一下子從榻上起來,急急忙忙穿上靴子,隨便拿了件外衣便風一樣跑出椒房殿,剛至殿外卻被守衛攔住,“太后有令,陛下這幾日不得出。”
“滾開!”惠帝若真龍嘶吼,怒目瞪著所有守衛,嚇得所有守衛皆退了下去,不敢阻攔。惠帝冒寒風衝進荊傾所在的屋子,屋裡亮著光,地上躺著戴青。惠帝衝過去抱著戴青,見戴青口角溢著黑血,陷入昏迷,惠帝大聲呼喊戴青,讓她快些醒來。昏迷的戴青被惠帝的搖晃和嘶喊喚醒,眼眶裡流下一行熱淚,久久看著惠帝,似是不捨。惠帝急切問道,“出什麼事,荊傾在哪?”戴青笑著再次流淚。惠帝緊抱戴青,著急道,“戴青,朕會救你。冬日溺水,朕救了你,這次朕也一定會救你。”惠帝急的流了淚,抱著戴青不知怎麼辦。戴青口角卻再次湧出一股黑血,任惠帝怎樣擦也止不住,惠帝渾身打顫,流淚不止。戴青口湧黑血,目光只停留在惠帝眼睛上,似見惠帝為其流淚,戴青露出最後的一抹微笑給了惠帝,眼神釋然而從容,戴青始終未說出一句話便死在惠帝懷中。惠帝大哭,抱著戴青在地上坐了一夜,任寒風凜冽的颳著。第二日醒來,惠帝整個人都變了形,本是一頭青絲中卻兀然出現幾根白髮,目光再無往日的神采,呆滯一般,似是再無留戀,似是對人世無奈的不再抵抗。
呂后聞訊趕來,見惠帝坐在冰冷的地上,忙命人叫惠帝扶起來。惠帝冷冰冰的看了一眼呂后,似乎不認識一般,未吵鬧,未質問,卻只安靜的走出屋子,始終沒說一句話。呂后被惠帝的這種行為嚇到了,喃喃自語,“他這一生都要恨我。”呂后蹲在已死去的戴青身邊悄悄流了眼淚,起身命令身旁侍官,追封長樂宮大長秋戴青為長安公主,諡號為宣,即宣公主,陪葬安陵。
其時,戴青昨日話裡有音問惠帝那番話,證實惠帝心中喜愛的只有荊傾。惠帝不知呂后早已命人密切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他有心於荊傾的舉動早已被呂后得知,呂后害怕荊傾成為第二個戚夫人,張嫣步自己後塵,便命戴青入夜賜斟酒與她。戴青端著斟酒到荊傾屋子裡,荊傾正欲睡,見戴青手裡端著酒,心知呂后不肯饒過她,便道,“我喝。”正要拿酒,戴青後退一步,將酒放在案子上,自己坐在席上,荊傾亦坐在戴青對面。戴青倒了兩爵酒,一杯給自己,一杯給荊傾。
“說實話,人生一世難得有留戀,”戴青道,“有留戀才有幸福,我真可憐,一點留戀也沒有。”
“想說什麼,直說。”荊傾道。
“陛下喜愛你,你喜愛陛下麼?”
荊傾不語。
“我不喜歡忸怩之人,痛快些。喜愛不喜愛有何說不出口。”戴青有些埋怨。
“我喜愛,”荊傾道,“只能發乎情止乎禮,你我都瞭解太后,不是麼?”
戴青釋然的笑了,端起荊傾那杯酒灑在地上,地上頓時起泡,荊傾從容淡定,心知是毒酒。戴青拿起自己的酒喝了下去,荊傾反應過來時已經遲了。
“她賜我的酒,你怎麼能喝?”荊傾一步走過戴青身邊,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變化。
“我無留戀。陛下喜愛你,太后要我鴆殺你。若不鴆殺你,太后不放過我;若要鴆殺你,陛下一輩子恨我。”戴青嘴角忽然流出鮮紅血跡,荊傾拿自己的衣袖為其止血,戴青抓了她手腕,一手從腰間掏出一個牌子給了她,“速速離去,天明後,你永遠也不能出去。”
“戚夫人死的時候,我也早該死的,我同你一塊兒死。”荊傾執意不走。
“滾!”戴青使勁兒罵道,“否則我何必賠上我的性命換你一生自由,若你想死,對不起我!”話罷,戴青倒在地上,嘴角血流不止,荊傾急哭了。戴青自己捂著血呼喊荊傾,“快些走……”
“你……”荊傾站起來,不知如何辦理,戴青吼著她快些走,荊傾淚流不止,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戴青便一步不回頭的出宮去了。
“我無留戀……”戴青一直重複著此句,很快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