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天色並不算好,已經巳初,當馬車軋軋停穩,衛昭好不容易盼著車裡像尊石佛,不斷用警告的眼色盯著她不得開啟一角車窗往外張望的乳母下車遞上邀帖驗看的時機,連忙“破戒”,一眼瞄見敞直的青石大道上還湧著薄霧,在霧色裡,傍道而立的高大梧桐葉色蒼黃。
眼睛往正對看去,梧桐斷開處,一扇微敞的朱門,依稀可見門內石屏上雕畫繁複,那裡應該就是衛國公府了,衛昭兩眼烏亮,唇角不由輕輕一卷,可這時馬車又行駛起來,轉向楚王府的角門裡,進入了悠長的甬道。
眼前又只是一溜石壁,略顯枯躁。
衛昭合上車窗,拉了錦簾擋嚴,恢復了正襟危坐的姿勢。
總以為這轉向後宅的甬道還長,哪知不過多久,車輪又軋軋停住,車廂外清晰的說話聲兒,似乎是王府僕婦與乳母的寒喧,幾句過後,車簾掀開,乳母微探著腰,請衛昭下車。
竟是這麼快?衛昭心下詫異,她知道祟正坊裡唯有兩家宅邸,料想楚王府佔地應是十分寬廣,不想馬車慢行不至半刻,就到了二門,似乎比青州祖宅的甬路更短暫一些,難道是京中豪宅的結構與別處大不相同?
帶著疑問下車,瞧見的卻是一處屏門,坐在七八步玉階上,與乳母相面而立的嬤嬤穿著件青藍碎花窄袖禙子,發上帶著鎦金簪,眼角微微咪起,一臉地笑意,看著像王府裡的管事嬤嬤,她身後站著幾個青衣襖裙的婆子,圍傍著一頂瓔珞軟轎,這時都帶笑打量過來,眼睛裡似乎閃爍著一些異色,卻極快地平息下來。
見那管事嬤嬤領頭屈膝道萬福,衛昭上前半步,虛扶起來,笑問怎麼稱呼。
“老奴姓楊,在世子妃跟前侍候,受令前來迎候二娘子,請二娘子移步上軟轎。”
來者正是楊嬤嬤,她親手扶了衛昭上轎,這才陪著衛昭乳母往裡走。
那幾個婆子看著雖不是“孔武有力”,轎子抬得卻穩穩當當,衛昭聽著楊嬤嬤與乳母跟在右側,便掀起左邊的轎簾兒一角,偷眼往望張望,瞧見的是一片植樹扶疏,似乎有玉蘭,這時已經過了花期,奇異的是本早該香凋玉落,瞧去正是葉色枯黃,似乎柯枝間穿落的冷風裡,仍捲來暗香沉浮。
這回足走了一刻,待轎子折轉,衛昭眼前才出現一道照壁,刻著松竹,松茂而竹修,柯枝虯勁。
再往前,卻又是一道屏門,卻分為一正兩側,碧漆朱畫,門頭上懸一金底烏字匾,上書“關睢”二字,筆若游龍、氣韻雋秀,幾乎同時,衛昭便聽見乳母有些訝異地詢問:“這處看上去不是內宅?”便聽楊嬤嬤帶著笑意說道:“世子妃與世子單住在關睢苑。”
說話間,轎子已經徑直往裡,迎面而來的又是一座山水照壁,與外頭那座遙相呼應,等轉了過去,卻見一波清潭,有三座石橋橫跨其上,中間那座拱如新月,兩邊卻是平坦的橋面,可供轎與通行,衛昭仔細留心,見中間那座石拱上刻著“憐月”二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水面,見清波幽映處,一座橋的倒影,與石拱剛好合成滿月的形狀。
橋的對面,是一片幾疑望不到邊的梅林,高低參差,這時花葉盡無,唯有虯枝蒼勁,恍眼一看似乎雜亂無章,細細一瞧錯落卻有絕妙,竟半點不覺這枯枝幹躁,又極讓人憧憬當初雪來時,綠萼朱蕊展顏,該構成怎麼一幅妙色麗景,軟轎沿著梅林間的小徑過去,入目有奇石紅亭,茶蘆花榭,漸漸看清了一角翹升的飛簷,軟轎總算落地,停在長廊階下。
掀簾而出,才踏上長廊,還不及看廡牆上漏窗那邊又是什麼景緻,就見不遠處長廊盡頭的月亮門裡行來三名女子,當中那位身披硃紅錦繡滾著毛邊的披風,行走時桃色裙裾如水微漾,米粒大的鮫珠像躍動的水滴,半隱半現於長裙的縐紗裡。
鬢角壓著朵淺金紗制的牡丹花,那豔麗似有還無,雲鬢間金鳳展翼,薄施脂粉的面容卻絲毫沒被盛裝金簪奪了風彩,還遠,卻清楚了眼睛裡清澈的笑意,那唇角只是微微上揚,似乎就引得人情不自禁地以笑顏相報。
正是曾有一面之緣的世子妃。
兩行人迎面相遇,衛昭正要行禮,膝蓋微微才屈,就被旖景一把扶住,笑著說道:“昭妹妹無需多禮。”又引薦左右兩名女子:“這是阿然,世子的親妹妹,這位是阿瑾,二嬸的小女兒。”衛昭打量兩位,一個與世子妃一般高矮,眉宇間籠著貞靜,眼睛裡帶著些小心翼翼,一個身量未足,梳著雙螺髻,抿著嘴笑,柔長的睫毛忽閃。
各自見禮稱呼,旖景這才看見跟著衛昭的並非丫鬟,而是一個半老嬤嬤,這時垂眸立在後頭,神情看上去很有些嚴厲,忙問“嬤嬤怎麼稱呼”,衛昭笑著代答道:“是我乳母衛氏。”
旖景料到是衛府家奴,極得信重,才被主子賜了姓氏,客氣地道了聲嬤嬤好,挽了衛昭的手說道:“跟我進中庭去吧,我孃家幾個姐妹來了,在畫室裡坐著,正盼著昭妹妹呢。”才要轉身,哪知就被衛嬤嬤“叫停”:“照規矩,該先去老王妃跟前問安才是。”
這話雖不錯,可如此直率地提出多少有些失禮,衛昭很有些氣悶——在衛家,乳母的地位不比普通僕婦,完全可以責管小主人,小主人還不能頂嘴,教母親知道了,免不掉一場責罰,可這卻是在親戚家做客,乳母這麼說話,倒像責備人家不懂禮節似的。
再兼著衛昭昨晚聽見母親對乳母的一番叮囑——“王府那樣的門第,我真不想與他們多有來往,昭兒性情又魯莽,更不放心她孤身前往,奈何大人硬要讓她赴邀,世子妃生辰,邀的都是些平輩,我不好去,嬤嬤可得仔細著……聽說京裡這些勳貴……便是那些世家,也不如從前講究,男女大防多有疏漏……世子雖去了冀州,可還有二郎三郎,虞二郎定了親,倒也不用擔心,只三郎必須注意,不管王府家風怎麼不拘小節,千萬小心別讓阿昭和三郎過多交談。”
真是,把人看得那樣不堪,自己何嘗魯莽過,難道禮儀廉恥都不知道不成?
衛昭的好心情突地籠罩上烏雲。
旖景卻不介意,只笑著答道:“原該先與老王妃問安,只今日我祖母也來了王府,正陪著老王妃說話兒,聽說今日人多,老王妃免了這些俗禮,待午膳時兩位來了關睢苑,再見昭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