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虞渢見到江漢時,已是這一日的午後,距江姑娘“大鬧”千嬈閣,無意間觸發更改多人“生死殊途”之運道迷局已經過了整十日,江漢一直被困在家中廂房裡。
這處宅子雖也是三進,佔地並不十分大,前後也就是三十多間房,大長公主當時也是考慮到江家人口不多,又非世家望族,清谷先生眼下雖入了太醫院,俸祿卻並不可觀,宅子若太大,就得蓄養更多奴婢照管打理,江家並無其他產業輔助,僅靠醫官之俸祿實難支撐,所以才選擇了這麼一所實用的屋宅作為答謝。
虞渢這還是初回拜訪,門房並不認識,但一眼瞧見珠簪佩玉的貴胄氣度不凡,一旁跟著的烏衣武士身載革甲,自是知道來人身份尊貴,不敢怠慢,恭身迎了進去,又囑咐自家婆娘去後宅稟報姑娘。
清谷先生大多時候在宮裡,江漢又被“軟禁”,江薇成了家中唯一能作主的人。
江姑娘多日間憂心忡忡,為兄長的“負心墜落”痛心疾首,為羅紋多年傾心卻被無情辜負的命運擔憂傷感,不由想到自己多年來的一廂情願,還兼著另一樁心事,讓江薇乍一見虞渢,頓時就紅了眼圈兒,總算還有強烈的自尊心提醒,才沒有愴然淚下,僵硬著表情寒喧見禮。
自然沒有拒絕虞渢與江漢面談的提議。
廂房門上那把鐵鎖甫一開啟,身強力壯兼著管家與護院之職的僕人還不及避讓,裡邊就“衝”出一個披頭散髮、滿眼青紫的人,大冷的天,江漢仍是一身布衣薄袍,敞袖高高挽在胳膊肘,衝出好幾步來,才為這回能如此順暢,沒受到“強奴”小廝的阻攔感覺驚訝,自然不會對匆匆迎上的江薇有什麼好臉色,卻也只是冷冷一哼,沒有二話,奪路就要往外。
及到外院,才見正廳前負手而立的世子,轉過身來看著他微蹙著眉頭,似乎戲謔的一笑。
“請恕慢怠,在下有必見之人,無睱與世子閒話。”江漢步伐只是略微一停,抱著揖就要奪門出去,就聽世子在後頭輕笑道:“江兄要見杜宇娘?”
整十日的幽禁讓江漢鬱懷不已,舉止未免帶著更勝往日的不羈與焦灼,根本不想在家中多留,故而並不答話,沉臉犟脖子繼續向前。
“且慢,你聽我一席話後,我能保證你何去何從再無人阻止。”虞渢見江漢一副倔強不屈的架勢,往前跟了幾步,到底還是讓人頓住步伐。
外院花廳裡,兩人談話聲並不受窗紙阻隔,只要立在牆外,不難聽清一個語音憤慨,一個話聲低沉。
因有灰渡站在階下,僕婦們自是不敢靠近,可作為屋主的江姑娘要聽壁腳,灰渡也只能與她大眼瞪小眼。
“世子曾說過人心不能勉強,難不成這話放在你身上就無有不可,對我卻另有限制不成?”江漢心浮氣躁,這些天又被江薇聒噪得多了,只以為虞渢來意是為羅紋,話說得諷刺十足。
“人心不能勉強,於你如是,於我如是,於杜宇娘亦然。”虞渢微抬著眼瞼,平靜地看著情緒焦躁的江漢瞬間像被人戳了氣門兒,整個人都消沉下來,顯然已經受到過杜宇孃的拒絕。
“她是不信我。”終是無精打彩的一句,江漢忽又捏緊了拳:“可我不會輕言放棄,總有一日……”
“死纏爛打?”虞渢毫不留情打斷了江漢的話,眉梢微挑:“你認為如此就能贏得信任?”
這話讓江漢瞬息又狂躁起來:“你我相交多年,可認為我是言而無信之人?別拿羅紋說事,我待她從無別意,更不曾給過半句承諾,雖是辜負了她的心意,卻不覺得有所虧欠。”
“固然如是,可你也從來沒有坦承這話……江兄也別說曾經讓我轉告什麼不欲連累,這是你倆的事,應該開誠佈公,無情就是無情,不該諸多推託,你這麼一個藉口,也只能讓羅紋心存期盼,倘若她鐵了心的要與你生死相隨福禍與共,你又當如何?”見江漢語塞,虞渢這才說道:“還有杜宇娘,你可曾考慮過她的處境,可曾真正為她打算過?”
“我正因為知道千嬈閣是什麼所在,才想帶她離開那沆瀣之地。”江漢再度梗直了脖子,話說得擲地有聲。
“就此浪跡天涯,或者是尋處桃源避世?”虞渢輕笑:“不為世俗所容,便隱姓埋名,這許是不少人的意願,我相信江兄灑脫不羈,根本不在意榮華富貴,多半也不會負今日誓言,可恕我直言,這樣的做法只是你的意願,你根本不曾為杜宇娘認真著想。”
略微一頓,見江漢一臉不服,虞渢又再說道:“江兄認為何為擔當,何為責任?這四字說來輕鬆,做到卻不容易。你情知以杜宇孃的身份不能為家族所容,清谷先生與阿薇都不會認可你娶她為妻,才想著乾脆逃避,身為人子,難道你從此就真能做到與親人不聞不問?也許你對清谷先生早有嫌隙,或許不會在意他的感受,那麼阿薇呢?血緣親情,可不是說斷則斷,你就真能做到一走了之,再無牽掛?就算你能做到,時日一長,就能保證不會掛念至親?杜宇娘若真與你不管不顧地離開,眼看你有朝一日悶悶不樂,她豈能不傷心自責?江漢,奔者為妾,這是禮規也是國法,若你不能讓家族認同杜宇娘,這一生都只能讓她生活在動盪與不安裡,不羈避世是你的意願,並非杜宇娘心中情願。”
虞渢見江漢總算目帶茫然,膝上指掌雖仍是緊握成拳,背脊卻已經鬆垮下來,不由輕輕搖頭:“你若真為她著想,就不能只顧己願,若有擔當,就該讓她受到認同,給她一個女子應該得到的尊重與安定,讓她成為你明媒正聘的髮妻,而不是隨時可棄的妾室。”
言盡於此,虞渢認為再不需多說,起身離開時,輕輕兩拍江漢的肩頭。
只將將出了花廳,卻被江薇喚住,虞渢轉身,見她垂眸站在屋簷下,顯得有些侷促。
“世子,阿薇有一事相求……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阿兄娶妓子為妻,今日您的這番話,必然能讓阿兄幡然醒悟,既放棄了杜宇娘……能否懇求世子再說服阿兄求娶羅紋?”
話說得吞吞吐吐,江薇目光更是直盯著鞋尖。
“我不能。”虞渢語氣仍然低沉,回答得卻毫不猶豫:“江兄態度已經昭然,他對羅紋無心,這事不能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