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漬咬著嘴唇,說道:“你嘴裡說是不會,心裡卻知道騎兵要渡汴水的,對不?”
“我不清楚,也許會,也許不會,”張苟心裡頗為掙扎,說道,“即使騎兵要渡汴水,制置使不會不考慮杆爺的態度。騎兵渡淮,也許只是警告杆爺不要輕易妄動!即使這邊真要去夾擊大小姐,你我又能做什麼?”
陳漬一屁股坐地上,一臉沮喪。也不曉得何時,便給淮東所吸引,就如他曾立誓永不背叛杆爺、安帥的恩義時,這時候即使不考慮住在崇州的家人,要他逃脫去投杆爺,也覺得很困難。
陳漬也想仿效張苟學水戰,大不了以後避開杆爺跟大小姐,再不濟兩不相幫就是。陳漬心裡打著這樣的主意,但是知道淮東騎營主力渡淮北上,很可能與陳芝虎所部匯合去夾擊大小姐,他心裡還是狂躁難安。
這會兒急如暴雨似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張苟站起來,看到一隊騎兵正沿著堤道馳來。
張苟與陳漬牽馬下了大堤讓路,等騎隊靠,才看到林縛穿著青甲,正打頭策馬。還有行軍左司軍曹子昂、步軍司左軍指揮使寧則臣等人陪同。
張苟心裡有些擔憂,他與陳漬在此私會,怕林縛、曹子昂等人看到心裡會有什麼想法。
林縛看到張苟、陳漬在這裡,勒住韁繩,說道:“這夕陽將下,山陽灣的風光此時恰好!你們倒是好悠閒!”又與曹子昂說道,“子昂,你與則臣先去沭陽寨,我也留下來看看這山陽灣的夕陽晚照。”
曹子昂與寧則臣先去泗陽寨。
林縛將馬交給隨扈牽到一旁,他一屁股坐到泥堤上,揮手要張苟、陳漬不要多禮,指著身邊的泥堤,要他們坐下,問道:“你們是不是在擔心淮東軍會渡汴水去打劉妙貞?是不是讓你們作難了?”
陳漬直性子,給說中心思,臉上就直愣愣的表現出來,黑著臉不吭聲。
張苟說道:“末將與陳漬是有討論淮陽局勢,倒沒有作難不作難的。附淮東後,身心滌盪,只覺過往罪孽深重,唯大人不棄,我與陳漬都深懷感激,早就跟過往一刀兩斷了。”
“你到淮東後,讀了許多書,說話倒也雅氣了,陳漬這點及不上你,他加上自己的名字在內,認得全一百個字不?”林縛知道張苟口不對心,倒也沒有點破,問起陳漬上識字班的事情。
陳漬撓了撓腦袋,甕聲說道:“它們倒是認得我!”
林縛笑了笑,轉過來就冷不丁的直接問道,“你們怎麼看鄢然一戰?”
陳漬緩和的臉又板了起來,張苟也給問得措不及防,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才會讓林縛滿意。
“要是能讓河南諸府、讓中原、讓天下由亂變治,民眾從此安居樂業,若是三五萬人當死,我也絕不會手軟,”林縛肅容說道,“要是殺了那麼多人,農民還是沒有活路,還是要扛著鋤頭、撅跟木棍子就造反,殺再多的人又有何益?淮陽那邊的戰事,淮東不會去參與,沒有要讓你們作難的。淮泗地區勉強安生下來,已經是十分不容易了,我調騎營渡淮,是希望孫杆子安生些,不要給我添什麼亂子。”
“……”張苟有話哽在喉嗓口,卻吐不出來。
“有人為‘將相寧有種乎’而造反,想掙一番富貴榮華。有人是爭一條活路而造反。不造反是死,還不如造反闖出一條活路來。有人是為信義,有人是身不由己。還有一些人是將天下大義擔在自己的肩上,要為天下蒼生爭一個不吃人的世道來,”林縛問道,“你們倆當初為什麼造反?”
“……”張苟見林縛的眸子盯著他跟陳漬,似能看透人心,而林縛的每一句話都如大錘,打在他的心臟上。
陳漬甕聲說道:“我一膀子力氣,一人能幹三四人的活,家小還要三天兩頭的餓肚皮,這賊老天還有天理了?早年流匪作亂,我應募去做堡丁,一次得了六個首級,堡裡報功時,卻變到別人頭上;流匪再來時,我便拿堡頭的頭顱去投流匪,一下便做了旗頭,便鐵心去做流匪了!後來就跟了安帥。”
張苟翻身從泥堤上爬起來,退了一步跪下,說道:“末將幼時孤苦,流落邊地,給編入軍戶,常受屯堡裡的將官欺侮,心裡就恨這世道恃強凌弱,不給窮人活路。早年間,浦子裡的魚課、船稅一增再增,每年都翻幾樣新名堂,水寨都沒有活路,更不用說下面的漁民,便索性舉旗造反。想要闖出給大家一條活路來,讓那些魚肉滿腹的官老爺們一個教訓。只是此路艱難,四處碰壁,頭破血流,殺來殺去,沒有出路,身邊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便變得麻木,心裡有種想到沾血的暴躁……也就忘了當初為哪般來造反的了!”
“我常對淮東的將卒、官吏們說:你們所食所穿所拿俸金,都是民眾耕種、都是民眾織縫,都是民眾捐給,你們也就只能拿赤血忠誠來回報。我又跟他們說:你們要是做不到這一點,甚至將民眾當成牲口欺侮、壓榨,也就不要怪民眾聚集起來,從你們嘴裡拿掉他們的糧食,扒走他們的衣服,搶回他們捐給的俸金,甚至砍下你們的頭顱、造你們的反!”林縛緩緩說道,“你們倆,一人是為恨不公,一人是恨盤剝,恨這天下之大沒有給窮人留條活路。淮東沒有什麼宏圖遠志,只想盡最大的可能給天下蒼生多掙一條活路出來,你們在淮東一年,所見所聞所睹,我何曾有半句話誆你們?難道淮東就沒有容得下你們二人的地方?”
張苟心如受重捶,叩頭說道:“既入淮東,絕無二心,張苟甘為大人犬馬,永世不渝!”
陳漬這時候才跪起來叩頭,說道:“只要不讓我去打大小姐,去打杆爺,我也不想離開淮東!”
“好,”林縛拍了拍屁股站起來,說道,“張苟,我知道你在努力習水戰,我調你去靖海第二水營任指揮參軍。海戰複雜,你要多學多問多看。陳漬,我調你去崇州步營先當一個副營將,秋季要打岱山,留給你熟悉部屬的時間不多……你們要記住你們今日所說的話,我只要你們不要負了你們今日所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