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都升起來了還要讓人過去用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裴液其實喜歡靜夜一個人的氛圍,踩著松柏的影子來到這座小院,明月作燈火,又是一片清澄。
學堂寂寂,書樓也寂寂,裴液穿過暗堂簷下,停步時,一片月光灑滿了後院。
親近的天地再次將他環繞,這一定是片珍貴的悟道之地,可惜少年也沒什麼道可悟,他抽出自己的劍來,只感到它被無形的絲線纏得很緊。
自從那日無比清晰地體悟到身周天地之後,他每想脫離它一步,就越感到一種蒼茫的渺小,真如一滴水窒息在湖海里。
不是戰勝不了強大的敵人,而是根本沒有東西可供揮劍,裴液正是頓卡在此處,所以當神京萬眾的期待已經去到十日後的冬劍臺時他依然有些迷惘,只因在面前的是一片絕壁,遠非瓶頸二字能夠形容。
倒真不如告訴他十天後你要殺一位玄門,那或者真令人感覺容易些。
不過少年現下的心神境已明韌很多,不太容易讓自己沉重煩悶了,他就席地盤腿坐在湖水邊,安靜地望著想著,想不出來便輕嘆一聲,起身在月下舞一輪劍,試圖覓得靈感。
可惜又幾個時辰過去,無論心境還是長劍都不能給他什麼指引,他斬破空氣,刺破草尖,劃開湖水……身周的這一切都是天地,你的劍是,你的衣裳是,你的骨與血也是。
這柄劍無往而不利,能令它的主人創造無數奇蹟,亦能摧毀眼見的一切,只是它們損壞或死亡後又化入土與水中,依然是這和諧天地的組成。
裴液倚在池邊石上,挑起一枚水珠在劍身上滾著,怔怔無言。
其實他大概理清了自己要走的路子,感天地當然是極重要的一步,不能感身心之形役,自無超脫可言。
當感受到這份束縛之後,劍就是割斷束縛的武器,心就是握劍的手。
現在的問題就是這隻手。
裴液很感謝許綽能堅定明白地告訴他她的選擇,但他心中的疑問實在並非僅是傷春悲秋,固然已在崆峒山裡完成過一次“見我”,如今他很少因自己而迷茫,但如何影響這個世界確實是另一個大問題。
因為他現在做的確實是這種事情了。
當然,他可以不把自己太當回事,他可以單純把自己看成個賭測的工具,無論他怎麼想,都該在十日後竭盡全力,至於結果如何,肉食者謀之就好了。
不過少年還就是慣常讀書少愛思考,他會有點兒執拗地想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做到什麼事情,而“竭盡全力”的裴液,跟“真正竭盡全力”的裴液,確實也不是同一個水平。
甚至,也不一定糾結在這件事上。
他想的是……你究竟會站在哪邊呢裴液?
朱先生所仰望的亙古明月,還是皇城下石碑上那一抹鮮豔的血。
心中有此迷惑,就如手在寒天裡將伸不伸,自然也就握不好劍,悟劍就卡在這裡了。
裴液輕輕嘆出一口白氣,橫劍在膝望著遠方,東方欲曉,淺白攀上了天際。
……
“那我隨你去看看吧。”
天亮時裴液方抱著劍往故宅而回,正碰上剛剛睡醒的許綽,兩人便在樓下要了湯麵同用早食。
裴液戳著碗底說著自己習劍的關隘,許綽嫻雅地吃完麵,托腮想了一會兒,如是道。
“你看?”裴液微訝,“你懂劍麼?”
“不很懂,但我腦子蠻好的。”
裴液覺得這話有點兒不大中聽,但它剛好是那種如果你計較就顯得很計較的程度,裴液只好謝過這位館主,吃完麵先回宅子裡躺了兩個時辰,醒來時許綽已士服裹氅立在門口等他。
自從來到這座故宅後這位女子似乎很少再乘車輿,習慣換了士服用雙腿丈量這座老坊市,裴液每天早上習慣吃包子,但她的食譜似乎頓頓不同,西街餅東街面,糖人點心……時不時還會給他帶回來些,但裴液有時候懷疑那不是專門的美意,只是這付錢的女人吃膩或吃剩了。
現在許綽就又遞了一串糖葫蘆給他,不知道在他補覺的時候又往何處轉了一圈。
沒出巷裴液就已把這糖串擼淨嚥下,但到了天理院許綽那串還拿在手上細嚼慢嚥。
修文館主似乎在這裡有些特別的通行,兩人入院時正碰上那位哲子傳人辛冬雪,其人見得女子一愣,斂身恭敬施了一禮,女子嚼著糖串微微頷了下首,沒投什麼目光,腳步也沒停下。
到了後院,問題描述起來就更簡單切實了,裴液依然坐在池邊拿劍划著水面,細細講著自己的心路,末了輕嘆一聲:“就是這般。”
許綽沒答,她繞著這座小院背手漫步,走上石徑,踩過草根,看著波動的池水,垂眉安靜想著。
“其實我覺得,未必一定要糾結這個問題,但它像團揮不開的雲霧一樣。”裴液盤著腿緩聲道,“我好像一定得先解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