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賢攏著袖子,看著門外人縫裡幾個哭倒在地上的婦人,緩緩道:“杜兄,事已至此,再拖延下去又有何意,人是怎麼死的,你我心中都有數,修書是好,求名求利人之常情,可太過急躁終究要出大事,”高志賢攏著袖子,搶在杜楚客變臉之前,回頭換上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壓低了聲音:
“更何況,這是皇上的意思。”
聽這明白話,杜楚客心口陡然一涼,面色隱隱滲白,想著宮裡那樁未了的案子,一時驚疑這是不是已經查出了什麼,難道真是魏王派人襲的齊王?
越想越怕,他又抬頭看一眼氣定神閒的高志賢,沒再多留,打了主意要進宮去探探虛實,便招來不遠處觀望的齊錚交頭吩咐了幾句,便同高志賢告辭,從側門離開了,也巧,他剛走沒多久,遺玉就到了。
“魏王妃到”
公共場合裡,給貴人開道的侍僕總要喊上這麼一聲,眾人扭頭踮腳地看去,就見兩排子穿著亮甲的王府侍衛持著槍矛開道,唰唰跑到門前,沒多下就在人海里騰出一條兩人並行的道路,為首一個月衫黛裙織碧掛,樂遊梢髻鳳頭簪的嬌俏小女子帶幾個僕下從中間行過,看這來人,被即開的人群裡吵雜聲一靜又起,哇呀呀更甚方才,可那走在當頭的佳人卻是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地跨進文學館大門。
“高尚書。”遺玉是一路聽著那詆譭李泰話和不管不顧的哭嚎聲,臉上淡淡的脂粉掩住她眼圈的青痕,卻掩不住她心底的火氣,默唸了幾遍冷靜,才同門內人照面,壓根沒注意不遠處的高子健正在冷眼掃她。
高志賢上下一打量這前陣子害的他高家顏面掃地的小丫頭,衝她一回禮,遺玉餘光瞄見齊錚偷偷同她打手勢,就同高志賢敷衍兩句,同齊錚走到一旁說話。
“如何?”遺玉問道。
齊錚似乎有些著急,眼神瞟著四周,低頭快速她的話,在遺玉思索之時,又趕緊道,“杜大人讓我給您帶話,皇上昨日早朝有諭,要刑部今日結案,他進宮去求旨寬限時日,請您鎮著這場面別讓刑部收了案,等他回來。當務之急便是儘快破案,王妃,您可是查出來了?”
遺玉先疑後驚,她天生就比別人多幾道心思,思及前天在宮中和李泰一談,這般那般想來,便是猜到李世民也許不會拿李佑的案子將李泰一墜深谷,竟是要借這大書樓的案子打壓李泰
背後冷汗虛下,果真如此,那她該如何是好!這案子到底是要查不要,查,就是逆著皇帝的心思,沒準以後會更慘,可不查,就毀了李泰心血,讓他蒙受這不白之冤,遭人唾罵。
“王妃,王妃,您身體可是不舒服?”齊錚見她臉色不好,趕忙問道。
“我沒事,你——”遺玉話還沒有說話,就聽見門外聲浪忽地拔高,夾雜尖聲哭喊,兩人相視一眼,掉頭就往門外走,可不能讓百姓闖了進來,若是有人趁亂插科打諢,破壞了案發現場,抬走屍體,那還查什麼查
“打死人啦!出人命啦官差殺人啦”
幾重把守外,人群前空出一小片地,地上躺倒一個孱瘦少年,不知是死是活,一名包裹素巾的婦人跪下把他抱在懷裡,不住地哭喊,這可比是一塊巨石砸入水面,眾人回過味,仗著人多膽壯,“譁”地一下便往前湧來。
最前面的變成一群義憤填膺的文人,義正言辭地替中間那群死者家眷討要公道,那些家眷不要公道,只是嗚嗚哇哇地要還屍首,後頭是吵吵嚷嚷議論紛紛的百姓,為求真相求近觀,死命地往前擠,幾處哀嚎,也不管是誰踩了誰的腳,誰碰了誰的頭,誰摸了誰的錢袋,而前頭那對要死要活的母子卻悄悄在人群中走離。
那些個官差剛被那哭喪的婦人嚇了一跳,不敢再強行阻攔,眨眼的工夫,就被人潮推後了一丈遠,快要讓他們衝到門口去。
幾個勸解的官員驚地連連後退到門內,高志賢皺了下眉,就對隨行的侍衛點了下頭,便聽一聲高亢的嗓門,力壓群眾,直能傳到隔壁街上去:
“刑部尚書高大人在此,誰敢放肆”
百姓不多見大官,也不瞭解朝政,但尚書還是知道的,且刑部尚書這種掌管刑事的高官最讓人心裡怕服,一聽這吼聲,往前推進的大部隊很快便停滯住。
“本官乃是刑部尚書,”高志賢揹著手走到人前,站在臺階上能讓對面街牆下的人也能看見他人影,“諸位冷靜,大書樓一夜二十八條人命皆為猝死,並非兇殺,案將定結,這就請家眷入內認領亡人,還請無關人士速速離去。”
結案了?
眾人一愣,可沒等他們反映過來,便聽一聲高喝:“高尚書不可,此案尚未查清,怎能草草結案”
高志賢側身看著沉著臉走近他的遺玉,就從袖中掏出一方黃絹手諭舉起,板著臉道:“皇上諭旨在此,責令下官今日結案,此案刑部已有查證,魏王妃阻攔,是想抗旨不成?”
這麼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遺玉低頭連道“不敢”,又伸出兩手,道,“事關文學館聲譽,敢請一閱聖諭。”
高志賢摸了下唇邊的鬍子,就大大方方地將那黃絹放在她手上,遺玉開啟看罷,一皺眉又鬆開,抬頭道:“若我沒有記岔,新律中斷篇有一則定曰,‘日案起於辰落於酉’,這還未到酉時您便結案,恐怕於理不合吧。”
高志賢眼中精光一閃,看地她心裡微微生出些不自在,才道:“想不到王妃竟也精通律則。”
“稍有涉獵,”遺玉捏著皇帝手諭,不急奉還,壓下那點不自在,定了定心神回視這位列三品的朝臣大員,道,“經我所查,死者一眾非是正常猝死,乃是毒害,還請大人現就開堂審理,容我代為解疑。”
也許逆著皇帝的意思,以後會更慘,但要她眼睜睜瞧著李泰被這般打壓,讓那些人命冤死,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莫不是高某聽錯,魏王妃要審此案?”不等遺玉回答,他便又不鹹不淡地續道:“恕高某不能奉陪,這刑部的案子,還輪不到王妃來管。”
這話說的直白,就是在譏她自不量力,遺玉並不意外,她很清楚聽命協助查案的杜楚客不在跟前,她一個王妃位份是高,但沒有諭旨聖意,如何也管不到刑部的案件,剛才那麼一說,也只是想試探他。看看外面靜不了多久的人群,遺玉面露急色,又看看眼前一副不合作態度的高志賢,僵著臉道:
“那還請高大人依法行事,不到酉時,不可結案。”
高志賢沉默下來,就在遺玉等的有些沉不住氣的時候,才抬手指著外頭騷動聲又漸漸響起的人群,道,“高某是會依法行事,只是這民情憤憤,再拖下去,恐惹大亂,你若是能安撫眾人,等到酉時結案未嘗不可。”
“這就不勞您費心。”遺玉見他鬆口,將黃絹雙手遞還,轉身面向外面開始推搡的人群,朝前一步站出來,吸了口長氣,環掃眾人,揚聲道:
“諸位還請靜下,聽我一勸”她頓了頓,等人聲小一點,沒理會那幾只尖嗓門的跳蚤,繼續道,“大書樓二十八條人命一夜身死,實乃痛事,人是在文學館出的事,文學館就必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說的好聽人都被你們害死了,還要什麼交代,又賠不了我們人命,快把我大哥屍首還來,讓他入土為安也好過待在這腌臢地方”
這擠在人前嚷嚷的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一手護著老母,一隻拳頭揚的高高的啞聲呼道,迎來一片轟轟應承,一下子就將遺玉的聲音蓋了過去,聲勢頗有些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