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問:“你娘跟你說為什麼要你到這裡了嗎?”
“娘說,在家裡沒飯吃。這裡有飯吃,還能學本事。強過被殺千刀的牽出去賣到窯子裡。”
孩子只是有話學話,張惟昭聽得只覺得心裡一片酸楚。她不去問殺千刀的是誰,只柔聲說:“你娘說的對,這裡能吃飽飯,也可以學本領,將來你可以憑自己的本領吃得飽穿得暖。你現在跟姐姐回道觀裡吃飯好嗎?”
小姑娘大力點頭。
張惟昭鎖上門,牽住小姑娘瘦弱的小手一起沿著衚衕往前走。
不遠處的一架青旃馬車裡,陳見浚放下的窗簾,說道:“回吧。”馬車隨即開動,幾個打扮成家僕模樣的宦官和守衛跟在車後,往紫禁城方向走去。
陳見浚已經許久沒有做過喬裝打扮偷溜出紫禁城這樣的事了,今天突然來了興致,想要出來走走。走去哪裡好呢?他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張惟昭辦的這個學校,吩咐馬車往這個方向走。他經常從密報裡聽到關於這個學校的訊息,就想看看真實的狀況是什麼樣的。
原來他一直不太明白,張惟昭放著好好的醫生不做,幹嘛要去辦什麼女童學校?今天看到門洞裡的那個小女孩的時候,突然有點明白了。
他記起,《韓非子·六反》裡說:“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蘇軾《與朱鄂州》也曾寫道:“嶽、鄂之間,田野小人,便養二男一女,過此即殺。尤諱養女,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之,率常閉目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
就算是出生的時候沒有被溺殺,成長的過程中也有很多風險。一般百姓人家如果有兒有女,饑荒的時候糧食不夠全家人吃,往往會先賣掉或拋棄女童。
戶部的官員也曾呈報過,因民間多有溺殺女嬰、拋棄女童的習俗,致使有些地區青壯年之男子遠多過女子,無力娶妻,滋生禍患。
這樣來說,收養無家可歸的女童,使她們能夠免於飢寒,平安長大,不僅對這些女童來說是絕大的功德,同時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只是這樣的好事,卻是要耗費很大的財力和心力的,而且一旦開始,就沒有退路。你總不能把女童收養來了,半路說學校沒錢繼續辦下去把她們再丟棄吧?所以也只有張惟昭這樣的傻大膽兒才會說做就做。
陳見浚回到懋勤殿的時候,天早已經完全黑了。他讓所有的人都到殿外去,殿裡也不燃燈燭,自己一個人坐在桌案後的椅子裡,一動不動,任憑黑暗把自己完全吞沒。
他很有些羨慕張惟昭,不管在什麼地方,她總能興致勃勃去做她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和她在一起說話的時候,她看著你的眼睛總是很有神采,從不躲閃。她和人爭辯的時候中氣十足,憑氣勢都能打倒一片。哭的時候則真情流露,毫不掩飾悲傷。
而陳見浚自己,多年以來,卻總是看什麼都隔著一層紗,笑得不盡情,時常覺得心裡有個大黑洞,非常難過,卻哭都哭不出來。
年初和張惟昭一起修行的時候,他曾經有過很不一樣的感覺,彷彿長期以來蒙在他眼前的那層灰色的紗變輕了,世界在他眼中鮮活了很多。但是,現在,他卻又被打回了原型,甚至比以前還糟糕。以前他好似覺得內心有股勁兒,左衝右突想要尋找改變的路徑,現在卻連這個精神也提不起來了。
他不願意承認他很思念張惟昭。這不是男女之情,但這種思念卻絲毫不比男女之情淺淡。
但是他不願意招張惟昭回來。他知道太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玄妙觀,也為張惟昭的辦的學校出了不少力,他甚至知道,太子每次去會呆多長時間,兩個人是單獨呆在一起還是有旁人在場。之所以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動用了西廠的力量來窺視張惟昭的行蹤。西廠本來是用來稽查朝廷大員的,現在卻被用來去監視一個年輕的女道醫,這聽起來有點滑稽。但是西廠是直接隸屬於皇帝的,他就願意這麼做,誰也管不著他,再說旁人也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