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昭和張榮鯤入宮之後,陳見浚的病情迅速穩定下來。
之所以有這樣的成效,是因為張惟昭從後世帶過來的醫學經驗,讓她很快辨識出來,陳見浚的症狀屬於重金屬慢性中毒的結果,尤其是砷和汞。
砷慢性中毒,導致他四肢麻木,腸胃失調,胸前、背上和腿窩裡起了好些皮疹。
汞慢性中毒則導致眼皮和四肢震顫,臉色發紅,多汗,頭痛和失眠。
因陳見浚身體虧空已久,所以這些病症來勢洶湧,折騰得陳見浚生不如死。
更糟糕的是,汞中毒還帶來了一些精神及神經症狀,讓陳見浚時而暴躁、時而抑鬱。這更加劇了陳見浚的痛苦。
好在張惟昭能條分縷析地辨識出這些症狀,追本溯源,然後由張榮鯤對症下藥,雖然無法立即藥到病除,但也大大緩解了陳見浚的痛苦。
相比之下,太醫院的那些老太醫,雖然針灸、用藥的手段都很高明,但此時尚沒有重金屬中毒的概念,他們只能籠統地將陳見浚的症狀歸為丹毒,每出現一種症狀,就趕快針對這種症狀用藥,當陳見浚的症狀層出不窮時,就開始手忙腳亂了。
因此張惟昭和張榮鯤的到來,並沒有引得邵太醫和林太醫不快,相反還讓他們偷偷抹一把汗,鬆快了很多。因為陳見浚的症狀實在是很危險,現在有人來挑大樑,就卸下了他們身上的擔子。雖然治好了,頭等功勞不是他們的,但若病情惡化,罪過也不用他們來背,因此他們對這兩位道醫是有求必應,十分配合。
他們一進宮,也讓太后安心了許多。宮裡的太醫醫術雖然好,但見了上位者總是戰戰兢兢、言語畏縮,這種態度讓太后很沒有主心骨。
而張惟昭和張榮鯤都是氣場強大,充滿專業自信的人,該怎麼治、怎麼護理、要注意什麼,說得一清二楚,周圍的人只要好好配合就行。乾清宮裡浮動的人心馬上穩定了下來。
下午,陳見浚從沉睡中醒過來,感覺室內一片靜謐,他在枕上轉過頭往屋裡看時,卻見張惟昭在一個蒲團上盤腿而坐,正是一個端正的打坐修煉的姿勢。
這幾天張惟昭、張榮鯤、邵太醫和林太醫輪流守候陳見浚。因為張榮鯤畢竟年紀大了,張惟昭就會替師父多守候一些時間。勞累的時候,張惟昭便坐在蒲團上冥想數息,用這種方式來恢復精力。
陳見浚一開始在床上轉側,張惟昭和坐在牆角蒲團上的懷恩同時感覺到了,一起來到陳見浚床邊。
“茶……。”陳見浚低聲道。
懷恩忙把陳見浚扶起來,用枕頭墊在後背讓他坐穩,旁邊小宦官端了清水過來。因為張惟昭說陳見浚最近不宜飲茶,所以只有清水。
張惟昭遞了一根乾淨的麥稈,給陳見浚吸水喝。他最近手抖拿不住茶杯,又嫌旁人用勺子喂他水喝著不方便,所以張惟昭才想了這個法子。
陳見浚喝了水倚在床頭,舉起自己的手來看,只見兩隻手還是抖個不停。陳見浚氣得在床蓆上摔打自己的手:“這破手怎麼還是抖!”他最近情緒不受控制,就跟三歲小孩一樣沒耐性。
張惟昭過來在他兩隻手下各放了一個厚厚的織錦墊子,說道:“陛下今天手腳還是麻木的,摔了也不覺得痛。等明天恢復知覺,痛得還是您自己。”
陳見浚暴躁道:“你是什麼庸醫?連這點小毛病也治不好!”
張惟昭並不害怕,也不惱怒,道:“看來陛下是大好了,罵起人來精神多了。”
陳見浚更生氣:“只有你敢這麼跟朕說話!”
張惟昭道:“因為我恃才傲物、恃寵而驕、目無尊長、野性難馴。我仗著只有我們師徒能治得了陛下的病,所以說話就是這麼放肆。”
張惟昭把陳見浚想要罵她的話都說完了,讓陳見浚反而無話可說,氣得又隔著墊子把床拍得咚咚響。
牆角懷恩站在那裡,低著頭垂著眼,只當沒看到。反正張惟昭說了,陛下心中的躁鬱之氣不能一味窩著,得發散出來才好。只是誰敢這麼讓他發散?除了張惟昭。每當陛下要“發散”的時候,其他人都躲得遠遠的。
陳見浚也不知道怎麼了,他明知無論他說什麼,張惟昭都能給他頂過來,但是他還是要找她說話。
放眼天下,也只有以前金貴妃敢這麼跟他頂著來。但是張惟昭和金鈴兒又不相同。金鈴兒和他頂撞,經常會拿著之前對他的撫育之恩、陪伴之情壓服他,讓他心生愧疚,不斷滿足她的要求。張惟昭卻是很有她自己的一套主見,即便是陳見浚觸犯了,她也會頂回來。陳見浚有時候會很奇怪她那一套看法哪裡來的。
比如她總說大家都要把彼此當人看。別人對她要這樣,她對別人也是如此。陳見浚理解她要求尊重和體面的初衷,畢竟她雖然出身微賤,卻是如此有才華、見識和靈性的一個人。可是那些庸碌無知的奴婢,憑什麼能和皇室貴胄們平起平坐?
再有就是,張惟昭雖然對他很恭敬,但是骨子裡並不怕他。這也讓陳見浚又是惱怒,又是不甘心,但是在這惱怒和不甘心之後,卻還有一點不易被察覺的喜悅。
這點喜悅,似乎來自於張惟昭沒有把他當一個高高在上的偶像那樣看,而是當一個人一樣,會看著他的眼睛說話,會讚美他,也會頂撞他;會照顧他,也會拒絕他。
但張惟昭怎麼能做到這些的?他又是如何會對試探她的各種反應樂此不疲?陳見浚並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