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看到張惟昭平靜的面容,聽到她穩定的聲線,這些話就覺得有些說不出來。不僅說不出來,反而覺得生出了這些念頭的自己挺可笑的。
他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把身體坐端正,微微低著頭,眼睛側過一邊去看張惟昭身後的盆栽,並不直視張惟昭,一字一頓低聲說:“你且說說,我有什麼好怕的,說對了,我就遵守你的規矩。”
聰明乖覺也罷,囂張狠厲也罷,都是他的面具。此刻他願意卸下這些面具,他想看看對面的人,是否有力量看到真正的自己。
張惟昭知道她面臨著來訪者的第一次試煉。她的回答,會決定了諮詢是立刻終止,還是能夠延續下去。
不同的心理醫生有不同的風格。有和風細雨式的,有一針見血型的。所以找對適合自己的心理醫生很重要。張惟昭更喜歡乾脆利落地處理問題,成就成,不成你就找別人。
所以她說:“你害怕被拋棄。害怕被人發現你是個懦弱無能、內心黑暗,根本沒人想要的小孩。”
周融本來像一個繃緊了的弓一樣,他等著對方來戳穿他,揭露他的下流秘密,就好像當時張惟昭拿著針刺破他的皮肉一樣。卻不想張惟昭突然沒頭沒腦說了這樣一段話,簡直不知所謂。
周融大為失望,一拍桌子站起來:“胡說八道!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原來也不過如此!”
站起來就要走。
張惟昭在後面說:“時長未滿,中途退出也要按一次收費。”
周融更為氣惱,不顧腿腳不便,飛快走出門去。到了門外,吆喝自己的小廝把診金遞到看門的韓老爹手中,上車打馬離開。
張惟昭聳聳肩,翻開桌上的記錄本,寫下了今天的日期,來訪者的姓名,初次訪問的問題等等。
才剛剛寫了幾行,只聽咣噹一聲,診療室的門被開啟,周融一瘸一拐、大模大樣地走進來,站在張惟昭對面:“你剛剛說的沒人要的小孩,到底是什麼意思?”
張惟昭不說話,仰起頭,上下打量著身體微微前傾,以壓倒性的姿態站在自己對面的周融。
周融被這眼光掃視得無處遁形,咳嗽了一下,坐了下來。
張惟昭去關上了房門,回來坐下。
“意思是說,”張惟昭看著周融的眼睛,慢慢說道:“迷戀褻衣,只是表面問題。我覺得你更需要好好處理的是,你的那種被拋棄的無助感,以及與之而來的憤怒。”
周融的牙咬得咯咯響,身體禁不住微微顫抖,抹了一把臉:“我就覺得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來訪者往往對於心理醫生有一種期望,覺得自己不用說什麼,對方就能把自己看穿。這其實是一種幻覺。張惟昭不想助長他的這種幻覺,她並不打算在來訪者面前扮演全能神。
她之所以知道,只是因為她觀察得特別仔細而已。
“你腿傷那次,用來按住傷口的是一個女子的兜肚。”
“這你都發現了?”
“你如果想要藏起來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你並沒有著意隱藏是嗎?”
周融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他很怕別人,尤其是父母知道他的事情,怕得要死。但是,有時候,他又很想讓他們看到他真實的樣子,看到他們為了他的事情憤怒傷心。
父親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而且總是離家很遠。
母親總是很忙,忙於照顧生病的爺爺奶奶,忙著往公主府走動,忙於打點人情往來,忙著給哥哥定親、娶親,忙得根本沒有時間看到,他究竟是怎麼長大的。
他們把他扔給奶孃。他們根本不知道,奶孃對他做了什麼!他們只要他乖巧、聰明、聽話就行了!
他很小的時候,並不明白奶孃對他做的事情是什麼意思。他不懂她為什麼把他按在她褻衣上揉搓,不懂她為什麼要把手伸到他的褲子裡揪他、掐他,也讓他把手伸到她褻衣裡面。不懂她哄騙他做的那些動作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聽話,不去討好她,她就不會理他,會把他自己放在空蕩蕩的屋裡,說融哥不乖,又鬧脾氣,讓他自己靜一會兒就好了。
對於幼小的周融來說,那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屋樑很高,桌椅很高,門檻也很高。屋子裡太安靜了,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他非常非常害怕,尤其是在天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