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曉得你們三人之間有什麼關係,但少爺眼下不是快死了嗎!所以他想見見你,才讓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會後悔一輩子的。說不定在我們說話之間,他就斷氣了。那怎麼辦呢?別固執了,乾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
“不,你誤解了。”
“你給賣到東京去的時候,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給你送行嗎?你最早的日記本開頭不就是記他的嗎?難道有什麼理由不去給他送終?去把你記在他那生命的最後一頁上吧。”
“不,我不願看一個人的死,我怕。”
聽起來這好似冷酷無情,又好似過分多情,阿華有點迷惑不解了。
“什麼日記,我已經不記了。我要把它全燒掉。”駒子喃喃自語,無緣無故地臉紅起來了。“啊,你是個老實人。要真是老實人的話,我可以把日記全都給你。你不會笑話我吧。我認為你是個老實人。”
阿華不由得深受感動,覺得確實是這樣,再沒有人像自己這樣老實的了。於是,他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緘口不言了。
掌櫃從客棧派駐車站的接客處走出來,通知開始剪票了。只有四五個身穿灰色冬裝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車。
“我不進站臺了。再見。”駒子站在候車室的窗邊。玻璃窗緊閉著。從火車上望去,她好像一個在荒村的水果店裡的奇怪的水果,獨自被遺棄在煤煙燻黑了的玻璃箱內似的。
火車開動之後,候車室裡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駒子的臉在亮光中閃閃浮現,眼看著又消失了。這張臉同早晨雪天映在鏡中的那張臉一樣,紅撲撲的。在阿華看來,這又是介於夢幻同現實之間的另一種顏色。
火車從北面爬上縣界的山,穿過長長的隧道,只見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陳舊的火車把明亮的外殼脫落在隧道里,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向暮色蒼茫的峽谷駛去。山的這一側還沒有下雪。
沿著河流行駛不多久,來到了遼闊的原野,山巔好像精工的雕刻,從那裡浮現出一道柔和的斜線,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山頭上罩滿了月色。這是原野盡頭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個山容映成深寶藍色,輪廓分明地浮現出來。月色雖已漸漸淡去,但餘韻無窮,並
不使人產生冬夜寒峭的感覺。天空沒有一隻飛鳥。山麓的原野,一望無垠,遠遠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邊的地方,聳立著一座好像是水電站的白色建築物。那是透過車窗望見的、在一片冬日蕭瑟的暮色中僅留下來的景物。
由於放了暖氣,車窗開始蒙上一層水蒸汽,窗外流動的原野漸漸暗淡下來,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現出乘客的影像。這就是在夕陽映照的鏡面上變幻無窮的景色。舊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車,只掛上三四節車廂,好像不是東海道線上,而是別的地方的火車。燈光也很
暗淡。
阿華彷彿坐上了某種非現實的東西,失去了時間和距離的概念,陷入了迷離恍惚之中,徒然地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賓士。單調的車輪聲,開始聽的時候像是哥特族女子的絮絮話語。
這話語斷斷續續,而且相當簡短,但它卻是哥特族女子竭力爭取生存的象徵。他聽了十分難過,以至難以忘懷。然而,對漸漸遠去的阿華來說,它現在已經是徒增幾許旅愁的遙遠的聲音了。
行男正好在這個時候斷氣了吧?駒子為什麼堅持不回去?
會不會因此未能給行男送終?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與一個紅臉蛋的姑娘相對而坐,兩人只顧談話。姑娘渾圓的肩膀上披著一條黑色的圍由,臉頰嫣紅似火,漂亮極了。她探出上身專心傾聽,愉快地對答著。看兩人的樣子,是作長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個紡織廠煙囪的火車站,老人急忙從行李架上取下柳條箱,從視窗卸到站臺上,對姑娘留下一句“那麼,有緣還會相逢的”,就下車走了。
阿華情不自禁,眼淚都快奪眶而出,就連他自己也驚愕不已。此情此景,越發使他覺得這位老人是在同哥特族女子告別回家的。
做夢也沒想到他們兩人只是偶然同車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單幫什麼的。
離開東京的老家時,妻子吩咐過:現在正是飛蛾產卵的季節,西服不要掛在衣架或牆壁上。來了以後,果然發現吊在客棧房簷下的裝飾燈上落著六七隻黃褐色的大飛蛾。隔壁三鋪席房間的衣架也落了一隻,它雖小,但軀幹卻很粗壯。
窗戶依然張掛著夏天防蟲的紗窗。還有一隻飛蛾,好像貼在紗窗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伸出了它那像小羽毛似的黃褐色的觸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綠色,有女人的手指一般長。對面縣界上連綿的群山,在夕暉晚照下,已經披上了秋色,這一點淡綠反而給人一種死
的感覺。只有前後翅膀重疊的部分是深綠色。秋風吹來,它的翅膀就像薄紙一樣輕輕地飄動。
飛蛾是不是還活著呢?阿華站起身來,走了過去,隔著紗窗用手指彈了彈。它一動不動。用拳頭使勁敲打,它就像一片樹葉似地飄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飛舞起來。
仔細一看,對過杉林那邊,飄浮著不計其數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絨毛在飛舞。
山腳下的河流,彷彿是從杉樹頂梢流出來的。
丘陵上盛開著像是白鬍枝子似的花朵,閃爍著一片銀光。阿華貪婪地眺望著。
從室內溫泉出來,只見一個叫賣的禿落族女人坐在大門口。她為什麼竟會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呢?阿華走過去一看,盡是些常見的日本化妝品和髮飾一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