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從長安親徵回朝,先去了一趟永安宮,接著便有一道太後懿旨降下,她的養女成了宮中的貴嬪。
毛平君得知韋真被安置在了池明宮,便命宮女到自己宮裡尋了幾株蘭花前去。
當她走近池明宮內殿的時候,周圍幾乎一個宮女也沒有,殿裡的談話聲傳了出來。
“我來之前,就想跟你說,之前那麼對你是我的錯,但是一直下不了決心。我拿不準自己的明日,成王敗寇,或許哪一天,我就死了。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就不連累你了。”
“那天在母親宮裡,我知道是太後讓你來的。可我看你對著我失望的眼神,我就又想起了那個念頭:如果我出鄴城那天就死了,你哭,或是置之不理的把我的屍體扔在路旁邊。只要是你,我就比坐在這宮裡當坐擁四海的皇帝安心。”
……
身邊的婢女擔憂的望了一眼皇後,之後跟著皇後走出池明宮,隨後那幾株蘭花落在了地上。
那一刻,沒有人能看清楚平日裡明珠般溫潤,容貌像洛水神妃般的皇後真正的表情。
韋真被養在太後身邊之時,性格十分活潑,宮中同她打過交道的人並不少。
只是現在再一眼看過去深沉持重,一舉一動都透露著伶俐勁兒的寵妃,已經能讓人全然忘記她從前的模樣。
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韋真待自己這個皇後便如同已經位極人臣的司馬懿對其他臣僚和同鄉一般,極為溫馴,時時請安侍奉,處處小心在意。
一個長於司馬家和當朝太後身側的孩子……聰明狡詐,甚至是虛偽殘忍,是最正常不過的模樣。
真像。
像先帝和郭太後那樣。
……
原來這就是全始全終,因果相續。
洛神永遠是獨自憑欄、徒有美名無所依處的神女,而能讓人想留在人間的,還是“皇帝兒娶皇後女”,俗氣得讓人心頭一暖的熱鬧喜事。
她懷上曹殷的時候,曹叡非常緊張,生怕曹殷像他之前的兄弟一樣早早夭折,更怕他背上和自己的父親一樣的命運。
所以曹殷作為嫡子一降生,沒幾天就被立為了太子。
她作為皇後,全族的男丁都被封為列侯,之後曹叡又為她的兩個弟弟找了世家大族的女子結了姻親。接著又大赦天下——他是真的希望天下人都能為這個魏國未來儲君的到來而感到高興。
毛平君雖沒讀過幾本書,卻在小時候自己家旁邊的寺廟聽過幾句又大又晦澀的佛理。
她突然開始有了預感:她的命運因為天子的遺憾而開始,最終也會因天子的遺憾而結束。
太和五年,西線安寧,不再與蜀交戰之後,天下短暫的太平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曹殷越來越體弱多病。
大赦天下、釋放罪囚與家人暫時團聚的政令一年下了三次,帝後都希望能給這個孱弱的兒子盡力的留下一些功德。
可曹殷還是連太和六年的上元節都沒熬過。
治喪過後,毛平君越發沉默寡言,並且拒絕了曹叡讓她撫養宗室子的意思。
曹芳剛剛被送出宮去,一直在皇後身旁的婢女面色十分焦急。
“殿下,那個孩子比送到池明宮的曹詢年長得多,你只要開個口,他就是嫡長子,這麼小的孩子,以後會和你一條心的。”
過了半晌,毛平君道:“他不是我的兒子。”
見婢女欲言又止,毛平君平靜坦言道:“你不就是想說:如今既然已經不打仗了,司馬懿又有意就此辭官養老,韋真本就受寵,她身上沒有了外戚之禍的可能,又撫養了長子,就差把我這個皇後直接趕下來了。”
“皇後終究和陛下是年少情深,南園遺愛。太子去了,您不能就這麼躲著難過……也要想想自己啊。”
“可我厭倦了。”皇後長長一嘆。
“我出生平平,從小到大都過得簡單平淡,知道真正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什麼樣的景象,我樂於做個普通人。從王府到皇後,虞氏到池明宮……權謀詭鬥、人心鬼蜮,對我來說已經是另外一番不認識的天地。我受夠了人人誠惶誠恐背後的做作,仁義道德中暗藏的卑劣,我在這裡,最終只能一無所成、一無所有。”
“至於你說的,年少情深。”毛平君緩緩說道:“年少時,我確實想過,或許我和他之間為著種種原因,可以産生一絲真心的情愛。後來我卻明白了,他們曹家人是一樣的反複無常。”
“你以為,真的有人能從陛下這樣的人身上得到一切嗎?”毛平君語調譏諷,“十年了,從我認識他第一天到現在。他愛誰,他重誰,最後的結局也都是一樣的,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