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自然要看破不說破,周霽只是笑笑,回身搭手上他肩頭,他看著步襲側臉,心下合計幾下,沖他玩味一笑。
“讓我算算,這已然是第幾日了?”
“.....什麼?”
“嗯.....少說也得十日有餘了吧。”
珠玉在身前搖晃碰撞,牽扯出一身的清脆輕響,周霽重新落座,面上很快沒了方才那片愁雲。他眨眨眼,看樂子的樣子實在太明顯。
“我叫你不準再去翻西側院的屋簷,你倒是聽進去了,改每日夜裡正大光明從正門進去,再於天亮前正大光明出來。”
“裝得冠冕堂皇,實際做了什麼......”周霽笑眯了眼睛:“步都尉,可否也滿足滿足我的好奇心?”
正大光明是真,冠冕堂皇是假。步襲抬起手來,落在胸前衣襟的位置,立起的領口堪堪遮擋住下頭那片惹人遐想無限的紅痕,每日夜裡他從甄欺那離開時,總是走得匆忙,不再像以前那樣精心料理好一切後再懷抱著人入睡,他如了甄欺所願,卻好像真的成了陪床,成了男寵,成了撫摸過對方身體每一處,卻在潮起最洶湧時也不肯叫出對方名字的人。
那根遮住他眼睛的布條消失,卻好像又還留在他身上,封住的地方從眼睛到了嘴,連步襲自己也覺得荒謬的關系落到實際就那樣真切的變成了自己與甄欺的狀況,白日相見時形同陌路般擦身而過,入了夜,一切被包裹進夜色,交纏親吻,搖晃碰撞,一切的動作看似幹柴烈火,卻再沒有除了它以外的半點潤色,情到濃時自然而然的貼近成了他們兩人之間索然無味的公事,甄欺一味的推進,步襲迎合,開始到結束,一切都顯得那麼幹癟無味,甚至是不知所雲。
步襲不明白甄欺的用意,不懂他為什麼一定要在狠心推開他後又如此不依不饒地要同他糾纏不休。這種變臉似的戲法耍得步襲身心俱疲,脫掉他衣服時,看著他因為動情而水光瀲灩的眼睛,一件一件衣服剝離,手指穿插進長發,有時候,步襲也會因為不自知的心軟而恍惚,以為他們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段時候,一如此刻安靜又美好的月色裡,他們也像現在這般隱密地靠近著彼此,即使那時候他被蒙著眼睛,卻也能依靠著甄欺的喘息,他抓緊自己的動作判斷出他的心情,再於一切結束後享受那時候他最珍惜的溫存時分。
錯亂的心神總會被甄欺異於往常的主動打破,他越是熱情,越是捨不得放棄,越是在他身上身上流連不停,步襲越是能清楚地將此刻的甄欺與從前的甄欺分離。他感受著這份不同,無處可去的幽深心痛只好被通通劃歸於情愛,步襲只能不甘心卻又不得已的認為,甄欺真的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將他劃離了他的領地,眼下的放蕩鬆懈,不過是一切結束後更加自得的縱情歡歌而已。
他就這樣真的變成了一個玩具而已,或許從某些角度來說,這也的確稱得上稀奇。步襲自嘲一笑,他想,或許這世上也不會再有人同自己與甄欺一樣荒唐可笑。
“你若真想知道,也可以來親自看看”
“喲呵,活春宮。”周霽忽略掉步襲掃過的眼神,裝模作樣地拍了拍掌:“可惜了,在下一向淡薄慾望,心如止水,沒有這等濃墨重彩的癖好。”
被戳著脊樑骨說了這麼幾句,步襲卻沒再刺回去。周霽聽著他那頭安安靜靜不做聲,心下也順著對方的態度又多摸明白了幾分內外關系。他瞥他一眼,將話題轉回了正事裡。
“這婚禮雖說辦得倉促,但排場儀制不能少。府裡上上下下都得幫著隔壁一起打點,甄家前不久送來的那些東西還沒清理出來,見你今天得空,不妨去那邊主持打點一二。”
“喜宴時候,闔府上下需著喜服,你自己提前準備好。”
“那日,你必須在場。”
“知道了。”
步襲答應下來,轉身就往門外離去。衣擺掃過門檻,周霽便又叫住了他。言語下的幾分遲疑已將未說出口的話清清楚楚送到了步襲心下。心知肚明的沉默在延伸,在步襲邁步往外去時悄悄結束。外頭是一片晴好的天,周霽眯著眼睛去往日頭底下瞧,步襲從那兒經過,一閃而過的影子恰好擋住片刻樹蔭下的光,讓他不偏不倚捕捉到那一尾如遊魚般靈巧閃過跟前的斜陽。
明暗在眼前不斷交替,廊下剪影片片交織,亭臺樓閣放眼天下,總歸都是相似的,同樣的好天氣,相似的迴廊,院落遠處女孩子們清脆明媚的笑聲傳入耳朵裡,讓陷進回憶裡的人更加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一步一步,步襲失魂落魄地走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在變小,頭發也在那光影裡被靜默地吞噬,關著門的小庭院裡,只有一個人時時刻刻見證過他的成長,在練字時候嫌棄他變長的頭發礙事,又悄悄打量起他的身量,暗自嘀咕著少年人成長的速度似乎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西江沒有郢花香,記憶裡那束熟悉的香味隨著沉浮的情緒不停翻湧,味道一點點顯形,織成條流動的緞帶,牽引著步襲停下腳步。
他抬頭,在幾聲問好後反應過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庫房前頭。鼻息裡郢花的香氣正濃,仿若記憶與現實中憑空橫跨出現的一道橋,它載著他入了屋裡,滿室塵埃驚起,於半空中緩緩浮動,透過窗戶的陽光被層層遮擋削弱大半,落到面前時只足夠將那些細小的顆粒照亮。忙碌著的人不斷從他眼前身側經過,匆匆而去,沒有停歇,唯有甄欺站在人群之後,光影之外,靜立在幾架櫃臺之後,被一道一道的稜角遮擋住小半張臉,只將眉眼清清楚楚留給步襲瞧見,很快又淡淡收回。
這才是真正的如夢初醒,光芒朦朧閃爍的過去於眼下盡數消失,阻隔他的那片雲霧散開,步襲卻不覺得暢快。眼前人已非彼時人,如今做戲已然是他們兩人的常態,早些時候他還在感慨著的時過境遷放在現下,終於只剩下一片狼藉。他不語,只是也同樣平靜的收下那個淡然的眼神,神色自若地走了進去,拿起禮單來開始同其他人核對清點起來。
“公子,步襲.......”春意正要繼續說,身側的冬雨便拽了拽她袖口,叫她連忙倉促改口:“步都尉來了。”
“來了便來了。”甄欺仍舊低頭翻看著眼前那匹布料:“你不也瞧見了?他煩我厭我都來不及,難不成還要我主動上去討好迎合他?”
兩人於是沒了話可說,但也沒辦法安安分分地跟在甄欺身邊。兩束目光時不時從不遠處向著自己身上掃,步襲站在那兒,手裡的文書充作他打發眼神的去處,卻仍抑制不住地向著那道青白色人影飛。餘光裡總是閃過一角鮮紅,他於一個瞬間捕捉到,那是甄欺正在翻動的布料的色澤。
喜宴將近,他們一行人行李雖多,卻也應當無人料到,這樁原該幾月後才會辦成的婚禮竟就這樣兒戲般提了前。沒有喜服,西江來的一行人,除了新郎官,別的人大約都只能將就著這庫房裡的存貨裁剪穿著一二。這原本沒什麼稀奇的,站在這片晦暗塵光之中,步襲卻無論如何也再也無法將那角鮮豔從眼前揮抹過去。
經過熨燙薰香的官服垂落靴面,那時候,步襲跪在地上替甄欺穿戴好鞋襪,抬頭時分明看清了那人的模樣,記憶裡卻只剩下他撩開衣袍從他面前站起的剎那。記憶自不久前便控制不住地被反複翻出,鼻息裡的郢花香越來越濃,越來越近,步襲皺著眉再抬頭,方才還隔著幾個櫃子站著的人如今已然停在面前。
“還請都尉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