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徨中,忽聽院外有人疾步而來,聲音漸近。
傳志左右環顧,房中卻無一處可以藏身,惶急之餘心中閃念一現:上當了?!明日要滴骨認親,姓莊的知道掩藏不住,故意引他至此,不知又擺什麼奸計!
來人已至房前,傳志心下一橫,大不了拼死一搏,卻又想到阿笙。若就此死了,可還能再見到他?
阿笙睜眼,先看到一點火光。太過微弱,以至於周遭都是漆黑。繼而他察覺自己躺在地上,嗅到青苔的味道。末了,阿笙以手臂撐地想要坐起,雙腕驀地襲來一陣疼痛,使他一個仄歪滾倒在地。
“醒了?”一人在黑暗中道。
阿笙歪著身體,向後挪了兩步,後背便抵上了牆壁。石頭很涼,又帶有濕意,他頓時明白了自己身處何處:這是地下。待雙目適應了那火光,能稍稍視物,他看向聲音來處,那是一團黑色的人,蜷坐在燭火下,滿頭亂發,瞧不清面容。阿笙貼緊牆壁,一面借力站起,一面問道:“你是誰?”尚未問完,他便又跌倒了。
“你站不起來的。莊敬亭給你下了軟筋散,又挑了你的手筋——你的腿本就不能走吧?”那人道,“聽說你掌上功夫不錯。他下手絕不會留有餘地。”
“果真是他。”阿笙並不意外。他試著握拳,雙手卻不聽使喚,腕上是已經幹涸的血跡。四肢略略發麻,尚可動作,想那軟筋散已退去□□。繼而爬至牆角,用兩臂夾著,將雙腿擺正,脊背貼著牆,再度撐起身體,“這裡是落梅莊?我被抓了多久?”
那人笑道:“小娃娃怎恁多問題,你要我回答哪一個?你裝了一雙假腳?我還當秦大哥會想法子治好它們。”
阿笙臉色微變:“你認識我爹?”
“不止認識,他還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那人嘆息道,“我這一生交友寥寥,卻個個都是了不得的漢子。你爹孃還好嗎?”
“我娘生了我們之後,沒多久便死了。我爹六年前也死了。”阿笙依偎牆壁,緩緩挪動著,環顧這間丈許見方的暗室,“你的另兩個朋友,狄松和謝慎山,卻都還活在世上。他們恐怕想不到,你竟然沒有死。”
那人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莊敬亭同我講,你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不錯,不錯。你怎猜出我是誰的?這天下間,有誰見到我這副模樣,會相信我是當年的空空妙手呢?哈哈哈!無人猜得出的!”他仰頭大笑數聲,又猛得咳嗽起來。莊敬亭為了得出藏寶圖的下落,砍去他的雙腳,將他一困十八年。地下陰冷潮濕,又不時受到莊敬亭折磨、威脅,他的身體早已不複從前,連普通人也比不過。
阿笙摸到了一扇暗門,他想要在此做個標記,卻無法控制十指。他甚至無法合攏掌心。阿笙看向那盞燈,心中算著兩處的距離,口中淡淡道:“你不知我爹孃已死,再看你這模樣,怕是困在這裡許多年了。會被莊敬亭困在落梅莊中,又是我爹爹的朋友,那只有一個人了。我該叫你張叔叔?”
張三不搖頭笑道:“你怕是很不喜歡我,何必叫這一聲叔叔?”這世上知道莊敬亭秘密的人已然不多,他白日裡是江湖上炙手可熱的落梅莊主,夜裡便要到此處,同張三不講些不可與外人言的事。自傳志現身江湖以來,更是頻頻如此。是以張三不對近來外頭的事很是清楚。“你曾見過狄兄和謝大哥嗎?他們可還好?”
“待我們出去了,你親自問去。”阿笙又摸到一扇門。“我在這裡多久了?”
“你我如今都是廢人,該如何出去?在此處,他倒是不會殺你。”張三不苦笑,在腳邊撿起幾根稻草,數了數道,“約莫六七個時辰。我在這裡呆了十八年,幾乎不知道時間為何物,恐怕估摸得不怎準。”
阿笙喃喃道:“軟筋散退去也需要差不多時候。現在是八月十六晚上……姓莊的可有說過外面怎樣了?”
話音一落,便見燈下暗門被人推開,莊敬亭款款而來,笑道:“你想知道這些,該問我才是。”
這房間竟有三處暗門,不,恐怕還有一兩個。阿笙倚在一道門上,繃緊了四肢。若以全身之力相撞,想來能到門那邊去,只是後果如何,機敏如他也未可知了。
莊敬亭將手中食盒放在地上,將碗筷一一擺開,問道:“我何處露了破綻,你不肯信我?江湖上的朋友,都稱莊某仁義無雙,雖非老爺親生,勝似親子。”
阿笙道:“有人告訴過我你的真面目。而且我相信付九。”
“傻小子莫嘴硬了,當年見過我面目的人,除了三不兄,都已殺幹淨了。”莊敬亭悠然笑道,火光的影子映在他面上,陰晴不定,“至於付九,哼,你又憑什麼相信他?他就不能為了那天下至寶,也領養個孩子嗎?”
阿笙道:“如果付九在說謊,傳志會很難過。”他稍稍停頓,又道:“所以他絕對不能說謊。”
張三不奇道:“若他說了謊,你便要竭盡所能令謊言成真?”
“付九是傳志唯一的親人。”若那呆小子知道自己被至親之人欺騙、利用,恐怕會心如死灰吧?阿笙看向莊敬亭,忽替傳志鬆了一口氣。
“親人又如何?”莊敬亭冷哼一聲,向阿笙走近幾步,陰聲道,“到得明日,他就該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騙了。他會傷心成什麼模樣呢?可惜你看不到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好地、詳細地、事無巨細地告訴你,告訴你那小子是如何在大庭廣眾之下,痛哭流涕、生不如死的。”
阿笙驀地瞪大雙眸,怒道:“你要做什麼!”
莊敬亭拍拍背上包袱,笑道:“今日在花廳中,原本已無人信他是老頭子的孫子,事情可以好好了結,能留得一條性命。偏偏有人要搞什麼滴骨認親,害得老子今夜不能好好睡覺。嘿嘿,這包袱裡裝了一副屍骨,真正的方老爺的屍骨。你猜我要做什麼?”
阿笙愣住了,便連張三不也詫異道:“你要換了方攜泰的骨頭?”
莊敬亭笑道:“張三不,這十八年來你都不肯告訴我藏寶圖在何處,今日有人提及,我才想起來,我竟沒有去過那老頭子的墳墓。”
張三不道:“又是那個姓羅的?他究竟什麼來頭?”
莊敬亭笑道:“誰管他什麼來頭,他還想分一杯羹,卻不知老子早有打算。今夜先下手為強,到得明日……”話未說罷,阿笙冷道:“給方攜泰修墳的人,不正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