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匆忙去看,稍一挺身,阿笙便醒了。傳志顧不上別的,抓過他的手翻來覆去地瞧。阿笙愣了一會兒,道:“雲姨給接上了。”
傳志輕輕摸那層白紗布,問:“還疼嗎?”
將才他雙眼瞪得太久,便顯得水汪汪的。阿笙面上一紅,也不抽回手,也不瞧他:“不疼。只是以後不能用劍了。”
傳志囁嚅數次,半晌才道:“你,你將我的手廢了罷。”說罷一伸雙腕,露出視死如歸的神色來。
阿笙奇道:“廢你雙手做什麼?”
傳志垂頭喪氣,苦道:“若不是為了我,你就不會這樣。抓你的人是我伯父,他已死了,沒人給你出氣,你不要把氣憋在心裡。你往後不能用劍,你廢了我的手,我也用不了,咱倆都不用,你不能用,見我也不能用,你就不會難過……”
阿笙在他腦門上重重一敲,道:“正是我用不了,你才要用。”
傳志一想,道:“是了,你往後用不得劍,就該我來保護你了。不管何時有了危險,我都要沖在你前面,都要替你擋著。我要一生一世都在你身邊,一刻也不離開你,再也不要讓你受傷了。”他說著說著,想到連日來諸事,後怕不已,一把將人抱入懷中,急道:“阿笙,阿笙,我以為我要死了,我要死的時候,我就只想著,你怎麼辦啊?我還想,我死了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可怎麼辦?我想到這裡,比死了還要難受。”
阿笙給他抱得喘不過氣,聽他一番胡言亂語,末了竟是要哭出來,便抬手輕撫他的背,柔聲道:“不會了,那些事都過去了。我們都不會死的。”
兩人抱了好一會兒。秦箏端著茶水進來,一瞧見這景況,慌忙退了出去,守在門口,忍不住掩嘴笑了。
這一日,陳叔平嚷著要去太湖吃蟹,一早也沒了蹤影。狄松不知同謝慎山去了何處。岑青守在房中,素雲親自為傳志解毒,阿笙將這幾日的事娓娓道來,狄珩亦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待聽到阿笙將他與秦箏推入墓xue,傳志大吃一驚,惱道:“你推箏兒便罷了,推我做什麼?我便是活下來,也,也……”
秦箏更惱:“你們死了,我也不要茍活!你們有骨氣,我也有的呀!”
阿笙道:“我只想你們好好活著,難道你們死了,也想我一同去死麼?”
傳志一愣,忙道:“才不要,我快死的時候,只想要你好好的,要你一生都平平安安、無病無災,要你長命百歲,要你慢慢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爺爺。”
素雲道:“快別死了活了的,說些什麼不好?你們三個都要長命百歲哩。”
三人相視一笑,阿笙又繼續講,傳志聽到周審川之死,潸然淚下,握緊阿笙雙手,知他心裡一定很不好過。阿笙明白他安撫之意,搖頭笑笑。待講到岑青之事,傳志不解道:“這竟是可恥的事麼?我喜歡你,我想要同你在一起,我心裡這樣想,旁人問了也這樣說,怎就可恥了?”
岑青輕咳兩聲,退出門外。素雲垂眸不語,阿笙與秦箏亦不知如何答。狄珩道:“我也不覺可恥。我聽爹爹說,秦大叔為人氣度不凡,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喜歡這樣的人,有何可恥呢?”
幾人不約而同去想狄松如何說這幾個字,卻怎也想不出。
閑聊中,一人登門拜訪,卻是萬窟山的阿柔。自墓園歸來,阿笙告知她祝羅敷的下落,她並無意外。這時一進門,便向傳志跪下,道:“阿柔奉主人之命,去找了那假的方傳志、付九,特來向方少爺謝罪。”
傳志道:“快起來,你是奉命行事,何必向我謝罪。你找到祝前輩了嗎?我那天沒有救她,也沒有為她收斂屍體,還想出來後告訴你這件事,一直沒有機會。”
阿柔搖頭道:“是主人陷害方少爺在先。當日大庭廣眾之下,秦少俠顧及我萬窟山顏面,不曾揭穿主人與莊敬亭合謀之事,方少爺不計前嫌,肯告知阿柔此事,端的感激不盡。這是天大的恩情,小女子無以為報,往後兩位用得到萬窟山的地方,還請盡管開口。”萬窟山以販賣江湖秘聞掌故為生,掌門與他人勾結作假、誣陷他人之事一旦傳出,便再難取信於人,在江湖中無處立足。她所言發自肺腑,承諾亦是誠心。
旁人聽見“盡管開口”四字,定喜不自勝,傳志對她話中分量卻渾然不覺,道:“你快起來吧,我哪有什麼事要你做的。你今後不要再陷害旁人就好。”
阿柔哭笑不得,站起身來,思忖片刻道:“主人那夜離去之前,曾要我查過當年方家大少爺之事,想來她那時已猜到莊先生身份。”
“我伯父麼?”傳誌喜道,“你快講給我聽。”
阿柔道:“畢竟是許多年前的舊事,我也所知甚少。”
方家人丁稀薄,方攜泰一生妻妾成群,卻只育有兩子。長子方劍亭,次子方劍閣。然長子是婢女所生——偏偏生在五月端陽。人人都說,這一日生下的孩子,長及門戶便會弒父,是以方老爺始終不喜。待嫡子劍閣出生,更是處處偏愛次子,對長子不假辭色。
“他雖是方家的大少爺,旁人卻從不將他當少爺看。他小時候,想來受過許多委屈。在蘇州的姐妹們多方打聽,翻出當年一件舊事。”阿柔交給傳志一枚劍穗,“方大少爺不受寵愛,便縱情聲色,荒廢武藝。十五歲時,他在蘇州城的妓館中,遇見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大他許多歲,樣貌也不怎出眾,然為人溫柔慈愛,待他極好,兩人相處日久,方大少爺同老爺說,要娶她入門。”
阿笙心道:二少爺的夫人,可是名動天下的江湖第一美人。
狄珩道:“他過得那樣苦,有人肯疼他、愛他,那可再好不過。”
阿柔苦笑:“方老爺豈肯答應?隔日便派人將那女子殺了,大少爺禁足一年。往後他遇到了何事,我卻查不到了。我聽聞那女子手很巧,這劍穗年代已久,他都不曾換掉,興許是那心上人做的呢。”
傳志撫摸著穗上絲線,低聲道:“應將他葬在方家墓xue中嗎?”
阿笙道:“還有你孃的遺骨、付九、張三不,都葬在這裡吧。”
傳志應了一聲。上一代的仇怨到此瞭解,活著時彼此構陷暗害,到死後塵歸塵,土歸土,都葬在這落梅莊中,想是再好不過。末了又道:“我娘不喜歡落梅莊,我也不願將她葬在南華劍,我們去太湖吧?我總想起咱們在太湖的那日,風和水都那樣美。我娘逃出落梅莊以後,第一天便去了太湖。我不要她在這裡,她應該住在更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