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蕖稍一跺腳,啐道:“你還要我說幾遍呀?”她雙足□□,嫩白腳腕上繫了一串鈴鐺,隨這動作叮咚作響,襯得嗓音也清脆動人。傳志摸摸鼻子,不再追問。
兩人大搖大擺走進集市,正是午後最熱鬧的時候,道旁小販叫賣不絕,賣吃食的、磨刀的、挑雜貨的,還有撂地作藝說書的、唱小曲兒的、玩雜耍的,看得傳志眼花繚亂。紅蕖目不斜視,徑直走到一處空地,從包袱裡拎出塊藍印花布就地鋪好,擺上她那隻小匣子。傳志站在背後雙目低垂,一手抱著胳膊,試圖將內力梳理聚攏。青石山內功講求氣韻流轉,隨心所欲,練劈空掌本不難,只是他從未於大庭廣眾之下撒這等謊,心神不安,便有些吃力。他兩人打扮惹眼,引得路人紛紛注目,紅蕖見聚了三五人,便將手腕一舉,腕上銀鐲相碰而錚錚亂響,遂道:“各位阿哥阿姐,我哥哥妹妹倆是苗疆人,頭一次到你們中原來見識這花花世界,實在是看得眼睛都花啦!”
她經過一番打扮,原先的美貌怕只剩一分,然嗓音清亮,說起話來唱歌似的,也引得不少人駐足。她又扭動雙足,笑道:“只可惜我倆人玩過了頭,將身上銀錢花得一幹二淨,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到,阿妹我想來想去、想去想來,只好來向各位好阿哥好阿姐討些盤纏。我們苗疆人最講求信義,你們中原有句話,叫‘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阿妹我聽過一次便記得了,因而我倆跟各位討錢,不能白討,我倆從苗疆帶了一味膏藥,只要抹上此藥,再以我阿哥的手法醫治,莫管你是頭痛腦熱、腰痠背疼,就是女子們生不了娃娃,也能治得好!各位想給錢的,先帶個病人來,待我阿哥給你治好了,便給上一二銀錢,全看你的意思,阿妹我不嫌多不嫌少,在此先謝過啦!”
傳志聽她口若懸河,滿口胡言,只覺雙頰發燙,將臉垂得愈發低了。好在他那黑胖臉蛋不是真的,誰也瞧不出他臉紅得厲害。
路人聽罷,幾個搖搖頭散了,愛瞧熱鬧的還留著,當中一個吹聲口哨:“小姑娘是騙你阿哥的吧?你說那藥能治病,就是給我抹了,一時半會兒的,阿哥豈知道是好是壞?不如阿哥給你指條路,瞧你長得瘦瘦小小,不怎好看,這把嗓子倒好聽得很,你們苗疆人都會唱歌,打這條路走到頭,過了橋,有的是青樓歌館,你去打扮打扮唱上幾天,不出一個月,路費就到手咯,說不定啊,還能尋個好這口的如意郎君呢!”
他口吻輕浮,聽得其他幾人哈哈大笑。紅蕖也不惱怒,幽幽瞅他一眼,嬌聲道:“誰說不知道治不治得好?阿哥你來試試,保準藥到病除哩!”
那人給她軟綿綿一瞧,竟覺得腰間酥麻,低聲罵了句小妖精。人道苗疆民風剽悍,女子個個潑辣大膽,愛上哪個男人了,便是使毒、下蠱也要弄到手,想來不是空xue來風。他雙唇一抖,不再說了。倒是另幾人也開始口出汙言,戲弄紅蕖。傳志初時尚不以為意,聽到後來,方覺這些人無禮至極,上前一步將紅蕖護在身後,怒道:“你們不肯信就罷了,為何要欺負她!”
他鼓鼓囊囊穿了好幾套衣裳,衣襟繃起,似生了一身橫肉,此時橫眉豎目,只瞧得那幾人縮起腦袋唯唯諾諾,當即一溜煙散了。紅蕖低嘆一聲,抓過他手腕,柔聲道:“這些人都是地痞流氓,不過討些嘴上便宜,還能真拿我怎樣?你把他們嚇跑了,誰來看咱們賣藥?”
傳志說聲對不住,低聲道:“是我不好,我只是……哎,都怪我想不到什麼好法子,要你受這些委屈。他們說你不好看,並不是這樣,你分明好看得很。”
紅蕖眨眨眼睛,忽的甩開他手,背過身罵道:“大笨驢,明明是你欺負我!”
傳志不明就裡,正待要問,她已再次開聲吆喝起來。傳志靜靜瞧著她,暗想:她眼睛也很好看,在陽光底下,竟亮閃閃的。
虧得紅蕖吆喝叫賣,不多時已再度聚起人來,聽她將那膏藥吹得天花亂墜,卻又怕她苗疆人身份,不敢上前。紅蕖不急不躁,掃視一週,在人群裡瞅見個瘦骨嶙峋的老頭,向他信手一指,嬌聲道:“這位大爺,你可有什麼頭疼腦熱的?我要阿哥當眾給你醫醫,也不收銀錢,如何?”
那老頭畏畏縮縮不敢上前,紅蕖挑眉笑道:“你要不肯,我再找個人就是了,不過我家這膏藥不多,阿妹我也只給那一人白試。旁人再想要,多少得給些銀兩,要是不給……阿哥,”她回頭瞥眼傳志,“咱們苗疆人也不好欺負,是不是咯?”
傳志點頭,暗道:這騙人的事情,說多錯多,我還是不作聲的好。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哪個好事的吹聲口哨,將老頭一把推了出來,喊道:“老爺子就給這小姑娘看看嘛,你這不全身都是病?要是真有那麼神,你不賺大發啦!”不待老頭搭話,紅蕖已一把抓住他手腕,裝模作樣地摸他脈搏,問道:“你是腰背不好,還是腿腳不靈便呀?”
眼看拒絕不得,老頭瞧瞧她,又看看傳志,倒像要做什麼上刀山下油鍋的事一般,咬牙道:“我老頭子這膝蓋啊,一到陰天就,就疼得厲害,路都走不得。”
紅蕖要老頭坐下,將他褲腿挽起,曲起食指在他膝上敲了三下,又摸著下巴作沉思狀,搖頭晃腦,口中喃喃低語,旁人也聽不清她說些什麼,都滿臉好奇,人聚得愈發多了。傳志支起耳朵聽了片刻,暗忖那興是南華劍心法,便不再刻意聽了。一套心法快要背完,紅蕖方一拍手道:“治得了治得了,你這病怕有好幾年吧?只怕一次治不好,不過只消多治幾次,便可痊癒。”
老頭喜道:“真的?唉,確是有好幾年了……這難受的呀,雨天只能躺在床上,不過我一把老骨頭了……”他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紅蕖半個字也不曾聽,從那小匣子裡取出一隻巴掌大的罐子。傳志只知那裡裝了黑色的泥狀藥膏,並不知究竟是何物。紅蕖將藥膏在老頭膝上抹開,退開道:“這下就看我阿哥了,我家的藥膏厲害,三分靠藥,七分憑手,沒有阿哥醫治,藥效可要打個折扣哩。”
傳志心道對不住,上前將手掌按著他膝蓋,凝神將氣韻在體內流轉一週,待內力通暢,便漸漸聚至掌心。阿笙教他劈空掌時,要他懈肢體、聚心神,行雲流水量力而行,卻不可發力過猛,要收發自如,以免損傷自身。初時他不知掌控,內力揮出幾次便氣息不暢,臉色刷白,阿笙便罵他空有一股蠻力,笨得像頭牛;再後來他每次練功,阿笙總守在一旁,稍有不慎便要嘲諷幾句,這毛病才慢慢改過來,內力甫一到掌便可堪堪收回。眼下傳志稍稍發力,掌心變得火熱,將膏藥緩緩化開,暗想:原先我練功時,阿笙總在我身邊坐著,我還當是巧合,我那時真傻。
內力流入體內,那老頭一聲驚呼,喊道:“熱了熱了!熱得很哩!”紅蕖嘻嘻一笑,抬眼一掃眾人,咂了咂嘴。傳志卻想:我將內力用在不相幹的人身上,還騙他說能治病,阿笙要是知道,會不會罵我?
膏藥中不知有何物,過不多時,老頭又叫:“涼了涼了!怎又涼了?小夥子好生厲害!”
傳志一心想著阿笙,手下已駕輕就熟,不必刻意控制氣息。快要收手時,忽想到阿笙那兩支竹杖:這套功夫講求收發自如,阿笙將氣力灌入竹杖,以此可擋刀劍;若是灌得多了,可還能收回來?內力離了身子,粘著於物還不曾散開,興許收得回?竹杖要是可以,肉身又如何呢?他想得出神,不自覺聚攏五指,卻給紅蕖在肩上一拍:“這便夠啦,咱們還得治別人呢!”
傳志茫然起身,潛心思索,渾不知那老頭又跳又笑,連聲說好,紅蕖要他過幾日再來治,再逢陰雨時節,便不礙事了。餘人不知其中原委,都以為此藥立竿見影委實有效,這才一哄而上。紅蕖要他們排成一隊,同對那老兒一樣,個個望聞問切虛張聲勢一番,抹上藥給傳志醫治;若對方是個婦人,不好有肌膚之親,便要傳志隔上寸許,淩空而治,旁人見那婦人也道體中忽冷忽熱舒服得緊,更是連聲稱奇道絕。不多時便排了半條街長。傳志一面思索內力收發之法,一面借各人練習,這次何處做不好,輪到下一人時便稍加調整,一二十人摸索下來,愈發順心應手,竟可將內力收回一二。
紅蕖暗暗稱奇,只當他內力深不可測。
如此過了兩個時辰,人群仍不見少,傳志也面不改色,紅蕖卻惴惴不安。她本想用這法子引那天下第一名醫現身。但凡是個大夫,聽到有這般神藥,都想來看看才是,上門求藥也好,拆穿把戲也罷,然遲遲不來,卻是何故?她不禁焦急,起身在人群中細細搜尋,忽見三人朝這邊大步邁來,皆黑衣勁裝,為首一人身形瘦得厲害,體態修長,足有八尺來高,似一條細長竹竿,雙眸淩厲逼人,背上還負了把長弓。兩人視線迎上,紅蕖心中一凜,卻不避開,軟軟一笑,又回身給病人抹藥。
她不認得那人是誰,卻認出了他的衣裳和弓箭。
三人徑直而來,停在他們面前。紅蕖笑道:“這幾位阿哥要治病,還請明日再來罷,眼看天色將晚,還有這麼多人,我倆也要休息的。”
那人眯起眼睛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看向傳志,冷哼一聲道:“你二人何時進的城?”
傳志看到他腰間箭壺,袖中手指驟然攥緊,體內氣息混亂不已,只能強行按捺,默不作聲。紅蕖退後兩步,拉過他手,怯生生道:“前幾日便到了,昨日花光了銀錢,今日才想到賣藥。”
那人冷笑,上前一把捏住她下巴,將另一手食指舔濕了抹她脖頸。傳志雙目一瞪,上前便要攔下,另兩人卻已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他雙肩。紅蕖並不掙紮,幾要哭出來:“阿哥,阿妹我雖是苗疆人,卻從不曾在你們這裡做什麼壞事,還,還求阿哥莫要,莫要……”
那人瞥一眼傳志,見他雙目幾要冒火,笑道:“這是你哥哥?倒很寵你嘛。”他收回手,見指尖上並無任何痕跡,並不像是易容。他認得紅蕖,知她是個美麗白嫩的姑娘,和眼前這瘦小黝黑的異族少女全無相似之處。再看傳志,也瞧不出有何破綻。然而他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