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滿月酒,還有方家,都……”
付九猛然抬起頭來,只見淚水自她如玉的臉頰上滑落,聽她低聲泣道:“九爺,方家……方家人,都沒有了!”
付九愣在原地,想抓起她衣領,問究竟發生了何事,然而看到她悲慼的神色,卻手足無措,默然無語。夜間靜謐,只有江汀蘭的抽泣,響在林中,回蕩在他胸口。
一切都沉浸在這女子的悲慼中,直到她懷中的孩子再度哭起來。
付九如夢方醒,急道:“少夫人,莊中究竟出了何事?”
江汀蘭抱著孩兒哄他入睡,方才答道:“這兩日,莊裡來了好多人,奇奇怪怪的,我都不認識。”她雖是南華劍門下弟子,出嫁前卻未曾下過山,對江湖世事所知甚少,付九初次見她,還當是哪家柔弱的閨門小姐。她講話極慢,又怕驚醒孩兒,刻意壓輕嗓音,付九雖心急如焚,卻不忍催促,答道:“是,他們來給小少爺過滿月。”
“二少爺也這麼說,近來一直忙著應酬客人。只是這兩日,尤為熱鬧,聽丫頭們說,來了個頂厲害的人物,叫什麼張三李四的……”
付九驚道:“張三不!”
江汀蘭眉眼低垂,輕聲道:“是吧,我也記不大清楚。那人似乎是家裡上賓,裡裡外外都忙著照應他。不想今日……”她抬手拭淚,摟緊懷中孩兒,“今日,不曉得怎麼了,大家都吵吵嚷嚷的,我在屋裡抱著孩兒,丫頭們就沖進來說,要我快跑,還說……說老爺和二少爺打起來了,大少爺怎麼勸都勸不住。”
付九蹙眉:“老爺和二少爺?”
“丫頭們是那麼說的,我還沒說話,她們就四散跑了。我抱著孩兒出去,便看到,看到莊裡那些人,都打起來了,好些個還結成群,嚷嚷著要找老爺,說非要看一看那什麼寶貝不可……他們一見我出來,就……”江汀蘭臉色蒼白,身體顫抖,眼淚簌簌落下,“他們撲上來,要搶我孩兒,還說什麼不給看寶貝,就把我,把我抓了去……”
付九怒火攻心,隨手一刀揮斷道旁樹木,罵道:“竟敢在莊中如此放肆!”
江汀蘭繼續道:“我只好跑,叫二少爺來救我,哪想到,二少爺他,他也提著刀,說要殺我!他嚷著說,那姓張的是個好色之徒,又說什麼天下至寶,還說,說我跟那人,定有私……我,我哪裡……九爺,二少爺他,他說的話,我都不明白啊!”她說罷抬起臉,滿眼淚水,哭道,“九爺,他怎能那樣說我!”
付九給她一瞧,只覺胸中熱血上湧,恨不得將讓她痛苦的人碎屍萬段,好在理智尚存,生生壓下血氣,避開她視線道:“二少爺他,是給人迷了心,還請少夫人不要怪罪——後來怎樣了?”你可有受傷?又怎樣逃出來?付九想這樣問,卻無法開口,只能借夜色細細打量,見她似乎無恙,才稍稍放下心來。
江汀蘭道:“……二少爺怎樣說我,都無妨了。他要殺我,又有好些個人攔著,說要他拿出什麼寶貝。他們打成一團,我又逃不出來,只好抱孩兒躲在假山石中,害怕得緊,又冷又餓,不曉得過了多久,外頭才靜下來。”
付九急道:“老爺怎樣了?”
江汀蘭沉默片刻,幽幽道:“九爺,都,都沒了。老爺,二少爺,那些客人,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我叫了幾聲二少爺,卻見……見他和老爺面對面跪著,給一把劍插在一起,老爺他……”
聽到此處,付九雙拳緊攥,膝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茫然道:“都怪我,都怪我,要是,要是我早點回來,再快一些……要是我在路上沒有耽擱……”那日林中被他所殺的兄弟二人,忽跳至面前,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上突出的眼球正死死盯著他,他們似乎在笑,說他活該,路上耽擱那麼久。平生頭一次,他後悔自己殺了人。他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一刀將自己的腦袋砍下來,向老爺賠罪,周遭所有的夜色蜂擁而至,他眼前漆黑一片,霎時萬念俱灰。
然而不能這麼罷了,他還不能死。
他消沉片刻,緩緩抬起頭來,江汀蘭臉頰低垂,自高而下回望著他,眉眼間盡是愁苦哀憐。付九跪在這世間最美的婦人面前,感到臉龐濕了,那是她的眼淚,滑過她的下巴,再滴落至他臉上。
她是二少爺的夫人,懷中還有方家的骨血。
付九抹一把臉,深深地伏低身體,臉頰緊貼她腳前的地面,雨後濕潤的泥土灌進他的鼻腔,沾濕他的嘴唇。
江汀蘭被他的動作嚇壞了,慌忙退後,喃喃道:“九爺……”
“少夫人,”她聽到他一字一句,決絕篤定,又透著酷寒的聲音,“今後,付九定會好生保護您,保護小少爺,將他撫養成人。終有一日,少爺會手刃仇敵,一個也不放過。方家的血債,定要用血來償!”
說罷,他對江汀蘭磕頭三次,又朝落梅莊方位再磕三次,方直起身來。
他神色陰狠,面容冷峻,一襲黑衣與夜色融為一片。江汀蘭從未見他如此模樣,當即戰慄不止,不由自主抱緊懷中孩兒。
那孩子被她抱得太緊,從夢中驚醒,再一次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