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嘆氣,又道:“方才你還沒吃夠虧?姓方的名聲這麼大,本事想來也不差。”
矮個青年哈哈大笑,抬高聲音道:“哥,你二弟我在咱們鎮上,也是數一數二的霸王,十裡八村的人都認識,我本事還不比丫頭呢!”
大哥微微一笑,不再搭話,低頭看看懷中妹子,慢慢吃著幹糧。
“不過能跑一趟江南也挺好,日後咱們倆總要出來走鏢的。聽老張爺說,江南的娘兒們都細皮嫩肉的,好看得緊。還有啊,”青年嘻嘻一笑,湊到他大哥耳邊,輕聲道,“聽人家說,方家二少奶奶姓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美人,都說但凡能瞅她一眼,死了也——”
他大哥素來知道弟弟性子,聽他口吻輕浮,也不吭聲,只是微笑,不想弟弟忽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他看見二弟的腦袋猛然高高飛起,脖頸噴出的血液當即濺了三人滿身。
夕陽西沉,山間冷風乍起,呼嘯而來,似聲聲哀鳴。
一聲驚叫,青年癱軟在地,才發現身後有人。他一手抱緊懷中女童,一手持劍指向那神色陰鷙的黑衣漢子,手指不住顫抖。腳邊鮮血淋漓的頭顱尚未閤眼,笑容僵硬,想來斬斷他脖頸的那把刀鋒利無比,以至於來不及恐懼。那女童在兄長懷中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這枚頭顱。她才七歲,自幼錦衣玉食,嬌生慣養,何曾見過這幅情景,一時驚恐過甚,身子疲軟,半分聲音也發不出。
片刻後,她聽到有人低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嗎?”
她忽然記起了,這把彷彿摻著砂礫的粗啞嗓音,和眼前這個高大黝黑的男人。那是客棧裡,兩位哥哥嘲笑過的刀客。與那時不同,她感到這人身上撲面而來的沉重煞氣,遠比那時厲害,似乎攥住了她的喉嚨,不容她再說話了。她知道大哥也在發抖,他的手指和劍、眼神和聲音,都是顫顫巍巍的。
“請,請好漢……饒命。”青年終於開聲道。
持刀的人,正是付九。他本在林中休息,不肯與三人碰面,便躲在暗處,將兄弟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哪想二人出言不遜,言語愈發放肆,加之他連日來諸事不順,便不肯再忍,出手殺人。他殺心既起,不再剋制,俯視兄妹二人,一步步走近,冷聲道:“他不會說話,要腦袋也就沒用了。至於你,既然殺了一個,再殺一個也無妨。”
青年慌忙後退,撞上樹幹才踉蹌爬起,將妹子掩在身後,哀求道:“我,好漢,你,你……我弟弟他,他不懂事,不知道哪裡沖撞了您,您已經要了他性命,還請,還請饒了我們兄妹……”
付九冷哼一聲:“不知道?我看你們清楚得很,你們要去的,不是我落梅莊?”
青年一愣,問:“你,你是落梅莊的人?”
付九道:“你們是老爺的客人,雖是背後說人壞話的宵小之輩,付某也不至於為難你們。”
青年面露喜色,忙道:“我們確是方老爺的客人,晚輩姓宋,名璞,關中一拳震山宋雙武宋老爺正是家父,近來事務繁多,家父一時不能抽身,才派晚輩兄妹三人前往蘇州恭賀方老爺弄璋之喜。在酒店沖撞了您,是我兄弟二人太過莽撞,都是誤會,何況……”他掃一眼二弟屍體,略一遲疑,繼續道,“還請前輩莫要為難,饒了我兄妹二人,也算看在小少爺面上。”
付九冷笑:“你兄弟倆指名道姓,將小少爺全家罵了個遍,只怕這面子給不了你。何況,”他踢開腳邊頭顱,“今天不殺你,留這一張嘴到了蘇州,老爺顧念宋家面子,付某怕要挨罰,做事不留後患,正是我落梅莊歷來的規矩。”
宋璞咬牙,知道多說無益,橫劍在胸,帶著妹子向林中緩緩後退,輕聲道:“丫頭。”
女童抓緊他衣衫,自他背後驚恐地望著付九。
宋璞死死盯著付九,通身戒備,繼續說:“待會兒,聽大哥發話,你就趕快跑,到林子裡去,記住了嗎。”
“大哥……”
“一,二,三,”宋璞一手背後,按在女童背心,並不回頭,奮力一推,朝付九撲去,高喊道,“跑!快跑!”
他突然發難,一劍刺來,氣勢洶洶,付九雖有防備,還是被逼退一步,但見那女童已跌跌撞撞奔向林中。宋璞劍招未老,左手成拳,揮向付九。宋雙武是江湖聞名的拳師,從不用劍,然而兩個兒子都身材纖瘦,力道不足,拳腳功夫較弱,複令他們跟胞弟宋雙文習劍,是以宋璞才想出拳劍雙交的招數。付九始料未及,又退一步,宋璞第二劍當即追到,直刺面門。
付九連退兩步,抬刀迎擊,刀劍相交,但聽一聲脆響,宋璞手中長劍攔腰斷開。
他那妹子聽到聲音,轉過身來,大驚失色:“大哥!”
宋璞早知不是對手,哪想到不過兩招便已落敗,怔忪在地,忽聽到妹子驚呼,當即血氣上湧,一躍而起,撲至付九面前,手腳並用,牢牢抱住他,高聲道:“丫頭快跑!不要回頭!不——”
女童似未聽到,呆呆立著,看見那柄長刀直插進大哥背心。
“快,快跑……”宋璞仍未鬆手,一口咬上付九臉頰,口中鮮血湧出,生生扯下一塊肉來。
付九吃痛,抓住宋璞發髻向外一扯,將身上這人扔了下來,一刀斬下。
宋璞的頭顱,像他弟弟的那樣,高高飛起,又滾落在地,頓時沾滿了塵土。
付九扯下他身上一截衣袖,按著臉頰,望向那女童。
“丫頭,我不殺你,”他收刀入鞘,沉聲道,“他若不抵抗,倒死得輕松一點。你記住,你哥哥是因為什麼死的。人在江湖,要學會什麼該說,什麼不該,這才能長命。你要報仇,到蘇州落梅莊,我付九絕不推脫。”
說罷,也不管女童是否聽見,他轉身而去,停在那兩匹馬前。付九取出錢袋,將碎銀收在懷中,餘下的放在白馬鞍上,騎上黑馬,沿山道奔東而去。
那女童仍舊站在遠處,紋絲不動。林間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