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荒山野嶺,山下零零落落住著幾家農戶,此時天色已暗,家家戶門緊閉,只聽見幾聲犬吠。他本想找家住戶歇息一晚再行趕路,哪知道敲了三家,都不肯開門,不是怕他口氣兇狠,隨身帶刀,便是託辭地方不夠。村尾那家院子裡有隻狼犬,不等他靠近,便呲牙喘氣地低鳴示威,氣勢洶洶。
付九暗罵一聲畜生,不肯再去求宿。據此最近的鎮子,少說百裡山路,夜間又颳起寒風,他拉低鬥笠,坐在路旁,將內力在體內運轉數周,方感暖和,起身繼續走,直到子時找到一處破廟,將就對付了一夜。翌日吃過幹糧再度趕路,到達鎮上已疲憊不堪。好在這小鎮上還有家客棧,不甚幹淨,此刻也顧不上了。跑堂的是個黑瘦夥計,付九要了酒肉,吃完了一抹嘴,問他哪裡可以買馬。
夥計眨眨眼睛,隨即弓著腰陪笑道:“這位爺,咱們這地方,哪有賣馬的啊,來來往往的商客又不多,都是歇歇腳就走,沒人買馬。”
付九掃他一眼,沉聲道:“你是怕爺爺沒錢?給個地方就行。” 他滿面虯髯,本就是兇悍面相,這話陰森森地說出來,直嚇得夥計退後兩步,臉色蒼白,哆嗦道:“沒,真沒,爺,小的哪敢騙您?別說賣馬的,就是養著自家用的,都,都沒有啊……”
“當真?”付九蹙眉,有些急躁。塞外荒僻,村鎮本就不多,到下一個鎮子,怕還得走上兩日。身體也就罷了,只怕要錯過日子。
“爺,當真,當真……小的要有半句假話,就,就……”夥計“就”了半天,也沒個下文,聽在耳中更令付九心煩意亂,他一揮手,罵了一聲:“滾。”
那夥計如臨大赦,慌忙退開,不想腿腳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撞上了身旁桌子,一壺溫水灑了滿頭。這桌坐了兩個二十來歲的錦衣青年,一高一矮,背上都負著劍,還有個七八歲的女童,偎在那高個青年身邊,怯怯地望向付九。矮個青年瞥了眼地上的夥計,高聲笑道:“大哥,我今天在路上,遇到一個傻子,你猜他長什麼模樣?”
高個青年回道:“我怎麼知道?總不是一副精明模樣吧。”
“嘿嘿,這傻子可了不得,長了滿臉大鬍子,看起來兇神惡煞的,逢人就說:‘別看我穿得破,爺爺我可比你們有錢’,人家不信,他就從腰上拔出根生鏽的鐵棍,跟人家說:‘看,這可是舉世聞名的刀,能值不少錢呢!’,你說傻不傻?”這青年口吻輕浮,說到“鐵棍”,便將手中長筷在桌上一拍,逗得那女童咯咯直笑。女童問他:“二哥,你騙人,誰會把鐵棍當名刀呢?”
那大哥笑道:“丫頭,你二哥不是說了麼,他是個傻子。”
女童點點頭,又問:“然後呢?”
“然後?”她二哥挑眉一笑,繼續說,“我今天牽著咱家那匹大黑馬出來溜溜,他突然就從道上沖出來啦,將那根破棍子往地上一扔,說:‘這位公子爺,我這可是舉世聞名的刀,換你這匹馬,你說好不好?’丫頭,你說我換是不換?”
那女童略一思索,扭頭看向付九。他這幾日風塵僕僕,面有勞頓之色,衣物不怎幹淨,腰上一柄裹著灰色布巾的長刀也其貌不揚。女童看看自己的緞面襦裙,對二哥柔聲道:“大黑馬雖然名貴,也不值多少銀子,他要是喜歡,二哥你就換給他,不也很好嗎?”
矮個青年捏捏她臉頰,又瞥向付九,揚聲道:“丫頭心善,換了也沒什麼。不過大黑馬可是萬中無一的好馬,你爹千辛萬苦從西域帶回來,怎能便宜了別人?要我說,一根破棍子不夠,還得要他身上衣裳,最好再跪地給咱們磕上幾個響頭,叫咱一聲爺爺——”他話未說完,忽覺頸中一涼,寒氣逼來,竟再無法張口。
那是一把刀,架在他脖頸上。
確切說,是一把未出鞘的刀。未出鞘,已寒氣逼人。
兄妹三人都沒有動,不能動,也不敢動。提刀的人正站在他們面前,用陰冷的眼睛看著他們。店裡一時安靜極了,所有人都覺得這小公子要沒命了,說不定連他玲瓏俊俏的妹子也要死在這裡。
只有付九不這麼想。他握著刀的手微微發顫,他很想殺了這個人。從雪山下來後,他就很想殺人,眼下有個人撞到了他的刀上。付九並不害怕殺人,他殺過很多人,有的是說了不能說的話,有的是知道了不能知道的東西,有壞人,也有好人,殺人就像是吃飯睡覺一樣的事。然而現在他不想殺人。他想到剛剛出生的孫少爺,皺巴巴的一團,他離開落梅莊時,那孩子還沒睜開眼睛。付九竭力忍耐著,不要拔刀。
一時僵持。
打破這僵持的,是那七八歲的女童。她從大哥懷裡轉過頭,已面無血色,還是輕聲道:“叔叔,你,你放了我哥哥吧,我給你賠個不是。”
付九低頭,看著她稚嫩的臉頰。
女童仰頭看他,眼淚已溢了出來。她咬唇央道:“叔叔,我把大黑馬送給你,你放了他吧。”
付九環視一圈戰戰兢兢的眾人,冷哼一聲收回手,大步邁出門去。
不知道他離開了多久,店裡才有了人聲。客人們低聲說話,偷瞥那兄妹三人。矮個青年摸摸仍舊發涼的脖頸,身子脫力,軟軟坐了下來。女童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喚了一聲二哥。
這頓飯再吃也是食之無味,那大哥結了賬,三人一同離開客棧。夥計牽出他們的馬,一黑一白,皆是毛色光澤,體態俊美的名駒。女童上前摸摸黑馬的頸子,看兩位哥哥興致不高,也不再說話。大哥將她抱上黑馬,同乘一騎,黑馬似乎知道主人心情,並不急躁,緩緩走在道上,她二哥坐上白馬,悻然尾隨。
天色尚早,三人走得不快,出了鎮子向東而行。西北多山,鎮子建在谷中,一出村鎮,便走進山區。山道狹窄,凹凸不平,又蜿蜒曲折,更不好走。馬上顛簸得很,女童倚在大哥胸前,一手抓他衣襟,她本就受了驚嚇,這時更是難受,臉頰漲得通紅,想要哥哥停下歇息,卻怕耽誤行程,便閉著眼睛一言不發,迷迷糊糊地想到店裡兇巴巴的大鬍子,心想:怎會有那麼兇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二哥道:“不走了不走了,走了幾天都是這種路,真晦氣!”
她又聽見頭頂大哥的聲音:“天色尚早,再有數十裡,路就平坦了。憑咱們馬力,明日午時便能趕到長安,那時候再歇息吧。”
“又沒人追著你走,慌什麼!大不了在這山裡住一夜,馬也累了,先歇會兒再說。”二哥口氣不耐,打了聲“籲”,聽得馬兒一聲低鳴,想是停了下來,“二月初十還早得很呢!何況就是遲了也不打緊。”她想,二哥想是心情不好,才不肯走的,聽到大哥沉吟不語,便微微睜眼,拉他衣袖,仰臉道:“我們歇歇吧,我也累了。”
大哥見狀,一聲嘆氣,收緊韁繩令黑馬停在道邊,抱她下來。此時夕陽未沉,山間也不是太冷,三人圍坐在地,拿出幹糧。大哥見妹子面色潮紅,給她又裹了一層衣裳擁在懷裡,將面餅掰碎,一口一口喂她,等她吃飽了搖搖頭,他才吃起來,邊吃邊對弟弟說:“爹和伯父常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咱們家在關中稱得上第一,沒人敢欺負,出門在外就要小心謹慎,不可妄為。眼下才離家兩日,就遇到那種高手,以後路上你可要收斂一些。”
二哥冷哼一聲,看妹妹雙眼緊閉,壓低聲音道:“一個鄉巴佬就把你嚇成這樣,他功夫再厲害,能勝過爹?江湖上的厲害人物掰指頭都數得過來,咱們運氣再差,還能天天遇到?”
大哥笑笑,說確實如此,轉而道:“咱們這次到蘇州事關重大,還是不要出差錯的好。”
“就是送個東西,能出什麼差錯?也不知道那姓方的多大能耐,生個孫子還要吵得整個江湖都不安生,聽伯父說,這老頭子以前是個土匪,跟咱們鏢局又不是一路,還得大老遠跑去給他送禮。”
他大哥沉吟片刻,猶豫道:“臨走前,爹跟我說定要保護你倆周全,我總覺得不安。姓方的是江湖名宿,他邀請天下豪傑,按理說,當是爹和伯父親自拜訪才對,偏偏讓咱們兩個和丫頭來,我想了一路,都不太明白。”
“哼,你別長他人志氣,要我看,就是瞧不起他姓方的。再說,咱們這次出來,主要是到外頭闖闖,我看就是遲了日子不去也不打緊。方家送信的小子太狂,分明沒把咱家放在眼裡。爹當時沒動手,還不是看他主人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