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應天府。**有些人過不上好日子,或是因為兵荒馬亂,或是因為天災**。**有些人過不上好日子,是哪怕天下太平,也不會安分守己。**應天府就有這麼一個嗜賭如命姓張的賭徒,輸光了家裡田畝,輸光了妻子治病的救命錢,最後輸掉了家裡年僅六七歲的女兒。**那年打出生以來從未體驗過人間溫暖的小女孩第一次見到世上還有如此豪華大院,只是院牆裡這些個穿得衣裳齊楚的人同外面那些一樣冷若冰霜,唯獨院裡同自己年紀相仿卻被人喚作主子的小男孩給自己丟了一碗白米飯。**從那以後小女孩便被吩咐留在了小主子的院裡,平日裡做得最多的,便是陪著小主子上完教書夫子的課後幫著主子去寫夫子佈下的課業。**直到一次堂上夫子發覺了小主子課業的貓膩,小主子被關了屋子裡整整半晌,小女孩就在屋外候著等了半晌,聽院裡人說,上次幫著小主子犯錯的人,硬是被關進黑漆漆的柴房裡關了三天,最後活生生餓死房裡。**那天小女孩戰戰兢兢地等在屋外,只聽到屋裡噼裡啪啦的板子聲,小女孩清楚地數著,整整十六聲。**小女孩沒等來黑漆漆的柴房,只等到咬著牙從屋裡出來小主子,還有他隱隱滲著血絲的通紅小手。**————**陳府院內,**陳弘懿將那女子像面具的男子所散氣息吸入口中之後便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般和趙禎的青衣侍從纏鬥起來。**這一幕被謝子瑜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看在眼裡。**愣愣出神,滿眼不可置信。**大宋朝有兩座江湖,一座是朝堂之上計程車子大夫間的明爭暗鬥,風起雲湧,一座是廟堂之下各家武林門派快意恩仇的真江湖。**對於廟堂之下這座真江湖,謝子瑜是知道的,但也僅僅是聽家裡那些個經常在外當差的僕人家眷偶有提起,或者是出門在外指不定在哪個青樓酒肆道聽途說。要說真真切切親眼見識,那是萬萬沒有的。畢竟朝堂之上最忌諱與江湖門派有所沾染,像謝家這種世代從仕的官宦人家,對於江湖門派,瞧不上,也沒必要。**但這並不代表謝子瑜不對這江湖上傳聞中的那些個以一擋百的習武高人心生憧憬,至少對於那些個以一擋百的本事,謝子瑜是萬分嚮往的。**這位打小紈絝成性,目中無人的公子哥,事事都想強過別人,即便是今日面對這保不齊有當今天子撐腰的公子哥,也依舊是絲毫不顧忌影響的說出方才那般瘋言瘋語,方才謝子瑜那般作為在眾人眼裡,他就是個徹頭徹尾沒了救的瘋子,謝家早晚有一日是要敗在他的手上。**對於這些,這位紈絝高傲的公子哥兒都好像不太在意。**此刻真真實實目睹了這女子像面具的男子手筆,謝子瑜回過神,彷彿心裡做了個什麼決定。**朝著那女子像面具的男子不顧公子哥形象地跑了過去,直至到了約莫距那男子還有兩步距離,就突然俯身跪下,匍匐在地,叩首道:“懇請神仙高人傳授我武功!謝子瑜願為神仙高人鞍前馬後,只要能習得神仙高人以一擋百之術,日後無論金銀財寶,還是名聲厚祿,只要我應天府謝家能做到,我謝子瑜都會雙手奉上!”**對於這突然竄出來的浪蕩公子,面具男子有些意外。**面具男子應是早早便混入陳府,只是並未現身,方才院內發生之事,他全都看在眼裡,對於這謝家公子,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這看起來不成氣候的紈絝子弟竟然會為了學習武功如此卑躬屈膝。**面具下的男子笑了笑,“對於你所說的那些東西,我也看不上啊?至於你所以引以為傲的應天府謝家,我更是不放在眼裡。”**謝子瑜聞言也不生氣,只是像瘋了一般磕頭不止,著魔般地懇求這面具男子傳他無上武功。**謝子瑜身後被喚作翠蟬的女子侍從正要開口說話,面具男子抬手憑空一掌,看似輕飄飄的一掌卻好似有千斤力道,硬生生將翠蟬推出數步,站穩身形後翠蟬嘴角滲出血絲,面具男子淡然道:“跟你主子講話呢,哪有你插嘴的份。”**翠蟬踉踉蹌蹌直起身子,左手捂住被面具男子擊了一掌的胸口,皺皺眉頭,眼神眯起。**面具男子瞧著跪在地上使勁磕頭的謝子瑜,問道:“你想要練武?”**謝子瑜沒有抬起頭,反而更加賣力地將額頭磕在大巖磚鋪成的地上,應是額頭已經磕破了皮,也不管血絲已經順著頭髮絲流到了錦繡料子的衣裳上,大聲回答道:“我想!”**面具男子好似滿意的說道:“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很簡單,你去殺了那陳家小姐,我便傳你一門使你有望躋身江湖中一品的頂尖武學。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會與你開玩笑。”**謝子瑜突然停住,雙臂僵直撐在地上,陷入沉默。**面具男子彷彿料定謝子瑜不敢,笑道:“我本就是殺人,你若不憑白衝出來,我對你這什麼狗屁不成材的謝家公子也不會在意,興許今日你還能留下一條小命回去繼續享受你那衣食無憂世家公子的好日子,但既然露了臉,我還真來了興致,你即便現在後悔,也已經晚了,你要是不敢去殺那陳家小姐,今日就要換成你死。一個根本對你看不上眼的陳家小姐,和一份使你有望躋身江湖頂尖的武學,你自己選擇,我數十個數,我可告訴你,別妄想以為你是謝家嫡子我便不敢殺你,今日這場景,我敢露頭殺人,定是不把這些放在心上。”**謝子瑜突然站起身,滿臉猙獰,回頭看了一眼眉頭緊皺的女子侍從翠蟬,再看那個不遠處已經是目光呆滯的陳家小姐,謝子瑜緩緩揚起嘴角,任由頭上血絲流到嘴裡,說道:“我若是真聽了你的,你真會將你所說武學傳我?”**面具男子點頭。**謝子瑜昂頭大笑,隨即將流到嘴裡的血水嚥了下去,“那老子就信你!”**他轉頭看了眼不遠處的陳婉約,欲言又止,原本想要問她一聲,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謝子瑜咬了咬牙,霎時間眼神堅毅起來,飛快從袖中掏出一把花紋匕首,原本是用來出門遊歷路上碰到土匪強盜搏命用的,此時卻被他狠狠握在手裡徑直朝著兩步外的面具男子捅去。**謝子瑜看著那個抬手間便讓陳弘懿擁有殺人本事的面具男子,顫聲道:“什麼狗屁江湖頂尖武學,什麼狗屁江湖高人,今天就非要看看這個世上的神仙高人有多少本事......記住,老子最煩別人看不起老子!”**身後翠蟬大叫道:“公子不要!”**可即便翠蟬有心阻止,此刻也為時已晚。**花紋匕首被謝子瑜握住捅至面具男子身前。**面具之下男子笑容玩味,呢喃道:“還有這膽氣?倒是我小瞧你了。”**說罷朝著謝子瑜握著花紋匕首的手臂大手一揮,謝子瑜只感覺手臂一陣麻木,手中花紋匕首已經甩到五步之外,接著面具男子又是對著謝子瑜胸前憑空一掌,謝子瑜頃刻間往後飛去,直到翠蟬身前空地,才重重摔到大巖磚鋪成的地上。**渾身衣物碎裂,一口瘀血噗嗤噴出。**翠蟬蹲下身子,將謝子瑜掠入懷中,眼神晦澀不明。**“翠蟬,你是不是早就覺得,公子......很沒用......”**這位從來不善言辭的女子侍從到了此刻依舊少言寡語,只是一滴淚珠從本就不出彩的眼眸淌出,滴到謝子瑜臉上。**“公子等我。”**翠蟬小心翼翼將自家公子從懷裡放下。**緩緩起身。**扭頭再望向那負手而立的面具男子,眼神決然。**長相僅是中人之姿卻英氣十足的女子侍從,手掌下滑,一顆黑色棋子從袖中滑落至掌心。**接著抬手一彈,掌中黑色棋子朝著面具男子破空射出,沿路原本靜悄悄的空氣被這一子切割成兩截,形成一道隱隱約約的黑線,天上恰巧飄落兩片樹葉,從女子侍從抬手之時便已搖搖曳曳飄下,飄落速度竟是不及棋子破空速度,第一片樹葉躲過一劫,第二片樹葉可就再無那般幸運,樹葉在碰到棋子那一剎那,軟綿綿的樹葉便被硬生生憑空撕裂出一塊窟窿,轉眼間就繼續飛至面具男子面前。**面具男子瞧著飛掠而來的黑子,像是有些意外,但表情也只是輕飄飄地眯了一下眼,發出一聲:“哦?”**隨後雙腳未動,整個身子卻憑空向後移動數步,一掌伸出,掌前凝出一團比方才更要緊緻的扭曲空氣,將飛掠而來的黑子擋在掌前,黑子在即將接觸到掌心之時,被那團緊緻的扭曲空氣瞬間所包裹,如若光憑肉眼看去,竟只覺得是一枚黑棋憑空在掌心旋轉的異象,但從掌心用力的動作便能瞧出,這一掌的阻擋,遠沒有表情看起來那般輕飄飄。**面具男子隨即胳膊向後稍稍收起,掌心前的黑子像是被吸住一般跟著向後,緊接著男子稍稍蓄力,周圍空氣彷彿化作縷縷透明絲線,隨著男子的蓄力,無數透明絲線在手掌匯聚包裹如圓,男子揮動胳膊將手掌拍出,這一掌乾脆利落,從拍擊動作做出到手掌中間不曾帶有絲毫拖泥帶水,掌前黑子立刻攜帶著依附在黑子周圍的圓狀無數透明絲線,以絲毫不弱與先前飛來速度又朝著女子侍從方向掠去。**女子朝著飛來黑子直接迎身衝去,一手對著黑子射來方向伸出,將飛來黑子強硬收回,黑子接近女子手掌後彷彿認主一般隨即便沒了飛來時的氣勢,但周圍包裹黑子的那團絲線凝成之氣息並未隨著黑子認主,而是在黑子穿破包裹之時隨著黑子撞在女子手心之上,感受到握住黑子的手上傳來的撕裂感,女子手臂緊接著發出咯吱作響,向前衝的身子停下半步,掙扎著要起身繼續向前,被冷眼瞧著的面具男子又是虛空一掌,好似拍中胸口,往後墜去數步,面具男子依舊原地紋絲不動,看似輕描淡寫。**女子好像不知疼痛一般,明明已是又被擊退數步,幾個喘息卻又咬牙站起,再次朝著面具男子方向衝去,速度之快,是方才的數倍之多,一手緊握方才那隻收回來的黑子,另一手向下滑落,又是一枚白子從袖中滑到掌心,雙手同時射出,兩子在空中相鄰的一瞬間便宛如太極兩儀般緊緊糾纏在一起,互相借力滾動向前,每次滾動,力道都勝過前一次糾纏,約莫是因為速度極快的緣故,竟是直接在黑白兩子所過之處,留下道道黑白殘影,好似黑白兩條蛟龍,雙龍戲雙珠。**黑白顫動,子子殺人。**“傳聞前朝亂世有國手以子作器,生平只修殺人之術,黑白交織,可眨眼間殺人與無形,本以為早已失傳,沒曾想今日倒是讓我遇上了。”**面具男子說罷,終於將一直負於身後的另一隻手放下,作雙手應敵姿態,彷彿不敢再託大。**女子表情冷漠:“定然比你們這些旁門左道妄想靠著所謂長生蠱惑人心的邪教要強。”**“何人不想長生?”**“與公子在一起,便覺得已如長生。”**“你叫什麼名字?”**“老管家說我叫張馨藝,但我更喜歡公子叫我翠蟬。”**兩人對話的同時,誰都沒有放鬆半分。**男子雙手合十蓄力,約莫半息的時間,將力道聚於右掌之上,抬手速度之快讓人只瞧得見黑色袖口殘留的殘影,宛如一條黑色巨蟒,朝著黑白兩子狠狠砸出。**棋作蛟龍,**掌出巨蟒,**巨蟒吞龍。**黑白兩子蛟龍般的攻勢剛被化解,便又有兩子隨著女子身形衝來,面具男子沒了方才的從容不迫,但也說不上慌張,又是一掌蓄力打出,周圍風勢彷彿聽話一般,緊隨男子動作,力道比之剛才一掌有過之而無不及。**四子攻勢皆被化解,但女子侍從身形已掠至男子跟前,三步之遙。**“分明修的是十步外暗器殺人之法,你卻要棄了長處與我近身相搏?看來這一身本事的精髓,你還未學到身上啊。”**面具男子又是一掌蓄力,與方才兩掌不同,這一掌氣息湧動,卻未直接打出,而是伺機而動,看樣子是打算守株待兔。**尋常江湖武夫交手,尤其是頂尖高手過招,往往透著股惜命的意味,畢竟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道理誰都懂,習武不易,除非是有絕對優勢,否則都是點到即止。**可眼前的女子,分明已經看出不是自己對手,自己這一掌,蓄力在明處,本身就有著讓女子見好就收的意思,女子肯定是已經瞧見,但這會兒女子不但不退,反而加快了身形。**左右手同時滑下,黑白四字雙雙出現在女子雙手之上。**面具男子此刻算是明白了,女子不是不懂,而是想要硬接一掌,以命換命。**“你這人,瘋了不成?好不容易修來的一身本事,真不打算要了?”**面具男子終於有些慌張。**女子依舊閉口不言,眼神堅決。**面具男子見已是躲無可躲,只得後仰側身,躲過兩子,但另外兩子只得硬接,由於女子本就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面具男子先是一掌接住兩子,隨之另外一掌硬生生便打到女子身上,由於身形緣故,顯然這一掌未曾打出全部力道,但也足以讓女子氣機外洩,五臟翻滾。**硬生生接了這貼身一掌的女子被拍回原先的地方,幾息之後,終是忍不住吐了一口鮮血。**“御棋之術,你修到了几子?”**看模樣也是不好受的面具男子對著已是單膝跪地支撐的女子問道。**“十六子,足以斷你所謂長生大道。”**面具男子眯眼沉默。**十六年前,**小女孩十六板聲銘記於心。**十六年後,**女國手十六子長生換長生。**女子之話,不曾作假,雖然女子武功在自己之下,但御棋之術他也略有耳聞,修到十六子,若是拿命相拼,雖不至於將自己殺死,但傷了五臟六腑,斷了自己氣機,使自己與那日思夜想的大道無緣,確實是能做到。**“非要不死不休?”**面具男子問道。**“看你。”**女子面無表情。**“即便我起身離去,你也已是強弩之末。”**女子眼神視死如歸。**“罷了,最煩和瘋子打交道。”**面具男子朝著院外幾個健步掠地而起,不論是速度之快還是跳躍之高皆是遠超常人,眨眼已是不見人影。**確認面具男子離去,女子才鬆了緊繃著的一口氣,又是一口鮮血湧出。**託著殘破的身子挪到謝子瑜身邊,小心翼翼地又將躺在地上的男子扶到自己腿上。**這個不怎麼好看的年輕公子突然抬起頭望向她,笑問道:“翠蟬,其實你就是那神仙高手,一直偷偷在我身邊保護我,對不對?”**她想了想,“算不上保護,就是想跟在公子身邊。”**他突然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小時候半夜醒來,聽到你在外頭守夜打瞌睡時候狠狠叫我名字,我還以為平日裡欺負你,你心裡對我怨言頗深,想著哪天你要是有了本事,第一個就要反過來找我報復。”**“公子在屋裡原來都聽見了...”**女子把頭扭向一旁,淚流滿面。**“翠蟬明知道是春秋大夢,可就是想多做幾次。”**他使盡全身力氣抬起手,幫女子擦去臉上淚水。**他自己卻任由淚水流淌,“我一直都知道,我長得很醜,我也知道,所有人都在心裡對我這個紈絝公子恨之入骨......可若是不這麼做,我想必早就活不到今天......翠蟬,你會不會死啊,我好怕你死啊......”**翠蟬咬著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她艱難起身,將謝子瑜緊緊抱在懷裡。**“公子,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