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小姐的婚禮在方才進屋前趙禎的囑咐下照常進行,未曾因為趙禎的到來而中斷,即便如今的趙禎尚年少,但後世‘仁宗’的為君之道已經初見端倪。**窗外傳來喜樂喧天的嗩吶聲,更襯得此刻室內寂靜如淵。**“那條新龍......“趙禎忽然開口,指尖在一旁檀木案几上劃出深深溝痕,“你是想告訴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還是想告訴朕,為君馭臣馭民之道,猶如故事中的神龍與鯉魚?“**“官家不愧是官家。“韓序輕笑,“小民何德何能對官家論教道理,方才所說本意是給官家講個故事讓官家當個樂子罷了,未曾想官家竟能從中悟出這般多學問,小民佩服。”**韓序這會兒態度沒了剛開始的裝模作樣,是因為一來韓序意識到眼前的趙禎雖說年紀尚輕,但卻也不是不諳世事的孩童,若是裝模作樣過了頭,日後難免會惹來什麼麻煩,想要的不卑不亢的人設差不多也立出來了,還是點到為止誇他兩句自己也謙卑一些的好。**趙禎並未在意韓序的這番突然的吹捧。**“先生...“**看到了韓序露出自己想要的樣子,趙禎卻反倒沒了方才的好勝心。**恭敬道:“受教了。“**韓序見狀擺手道:“官家使不得,我想,官家若是有話,還是不妨直說的好,若是能幫得上忙,小民定當鞠躬盡瘁才是。”**言罷,韓序心中暗罵:他孃的,還不趕緊開門見山,再聊一會兒勞資真他孃的要裝不下去了。**是的,方才所說什麼比料想的要來的晚了許多之類的,全是韓序裝的,韓序又不是什麼前朝李淳風袁天罡之流,哪裡真的懂什麼未卜先知之術,至於方才的什麼狗屁神龍和鯉魚故事,完全是不知道後世之時在哪個地方看到的,方才莫名覺得挺應景,就一口氣給講了出來,哪知道這小官家自己聯想了這麼多。**不過這也是好事,反正韓序本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畢竟按照他的想法,在這位少年天子面前,不能讓他覺得自己太過跪舔,也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裝貨。**不卑不亢而又神秘莫測。**這是韓序想要的人設。**“韓先生可知,三日前慈明殿送來三十六幅貴女畫像?“趙禎似乎終於進入正題,從身上抽出一張畫像,看似心平氣和地說道:“大娘娘要朕選郭氏。”**儘管趙禎聲音不大,表情也淡然,但韓序還是從中瞧出了幾分怨氣和惱火。**說到底不過還是個大少年,學得再快,哪裡又能做到不動聲色。**韓序揣著明白裝糊塗道:“不知官家的意思是?”**彷彿很不喜歡提起此事,但趙禎還是嘆了口氣,沉聲道:“想必東京城早已傳得人盡皆知,也算不得是什麼秘密,前些時候大娘娘挑了三十六家貴女入京,說是功臣勳貴們帶著女兒來東京過節聚會,實則不過是為朕選後罷了,而這其中郭氏最得大娘娘中意,若是不出意外的話,年後便會有訊息從宮中傳出了從而定下了。”**韓序也不多說,只是點點頭,輕聲問道:“莫非官家不喜歡?”**聽到此處,趙禎皺了皺眉頭,隨後沉聲道:“美其名曰是為朕選後,可實則直到如今朕對這這些個女子還不甚瞭解,甚至連這三十六人的畫像都未曾看得完整,反倒是大娘娘那邊先提前瞭解的甚清,三日前大娘娘命人送來這郭氏的畫像,甚至聽聞今日早朝之後連禮部那邊大娘娘也已經差人去呈上了.....如今我估摸著就差把這郭家女的八字送到玄玉昭應宮去跟朕合紅了,可即便是至此,都不曾有人來問過朕的意見,喜歡?讓朕如何喜歡!”**說到最後,趙禎咬緊了嘴唇,心中抗拒從袖下緊握的雙拳可見一斑。**韓序用一副十分理解的語氣附和道:“官家的心情,我很理解,既然如此,官家應當抓緊時間去與太后商榷才是,國朝皆知太后與官家您母慈子孝,想必官家說出顧慮,太后必定會慎重考慮才是。”**不知何時,趙禎手中多了一份有些碎裂生辰帖,伸手遞到韓序跟前。**咬牙說道:“韓先生可知,聽聞大娘娘前些日子送去玄玉昭應宮供奉的長明燈,燈油裡摻著孕馬尿?”**窗外喜鵲啼鳴,撲稜稜掠過屋頭飛簷。**趙禎盯著韓序手中似乎是被人撕裂的生辰貼,突然想起六歲那年在垂拱殿隱隱約約偷聽到的對話——大娘娘撫著先帝棺槨說:‘趙家的龍椅,總得有個姓劉的扶著才穩當。’**見韓序瞳孔驟縮,趙禎接著冷笑道:“求子秘方都備下了,大娘娘這是巴不得這是要趕緊藉著將來郭氏腹中有個龍種換天地呢。”**聞言韓序下意識的將手中生辰貼抬起,果然鼻尖掠過一絲苦杏味——是遼東烏頭混著龍腦香的味道。**趙禎猛地按住案角,茶湯潑溼袖口暗繡的龍紋。**隨後這位少年天子從懷中掏出另外一卷染香的生辰帖,只不過這份生辰帖上所書的,卻分明是他自己的八字。**趙禎指尖重重戳在「庚戌年四月十四」上,眼眶發紅:“朕託人看過,說這郭氏八字克朕的紫微星,大娘娘卻偏要......偏要......”**“韓先生!”**似乎終於繃不住,趙禎緊握的拳頭落在桌案上,傳出一聲不小的聲響。**韓序瞧著著這位少年天子突然憤怒的神情,錯愕的‘呃’了一聲,說道:“看樣子官家這是想要我幫忙想法子勸諫太后?可是韓某一介布衣,實在是不瞭解,也不敢對宮中如此大事指點啊......”**日光從窗縫掠過趙禎蒼白的臉,都似乎要變成寒光。**“我要你幫朕斷了大娘孃的念想!”**韓序聽到趙禎這口氣,不禁嚥了口唾沫。**“官家要是讓我幹些想想法子的活,我興許的確能幫上忙,可是這弒人的活兒,我是真幹不了啊。”**聽到韓序這話,方才寒意正濃的趙禎有些無語。**“朕是要讓你幫朕退婚......何時讓你殺人了?”**韓序聞言有些尷尬,隨後乾咳兩聲。**還不待韓序開口,趙禎便隨即說道:“韓先生也不必在朕面前有所顧忌,不瞞先生說,自從那日小甜水巷一別之後,朕對韓先生頗感興趣,於是私底下便派人在東京城打探了一番,因此對於韓先生,朕也是有些瞭解的,韓先生被東京城裡公子哥們捧奉為情感大師,幫人退婚之事,難道不正是先生的拿手好戲?”**韓序聞言,心中雖然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按照後世史書所記載,這劉太后雖然是有些貪戀權勢,但那隻不過是人之常情,始終也並未實際上做出什麼太過出格之事,尤其是在天聖初年,這時候劉太后對於這位少年官家的態度其實一直在約束與培養之間徘徊,因此這趙禎雖說並未掌握朝政大權,但是遣屬下在東京城打探個人的能力還是有的,更何況自己原本就在東京權貴圈子裡有些小名堂,隨便一個混混費些心思都能打探到,更別提是宮中內侍了。**韓序還在思忖,趙禎忽地展眉一笑,瞧著對著手中生辰帖發愣的韓序說道:“而且我聽前來彙報的內侍說——,韓先生不但幫人辦事辦得漂亮,而且是個格外講究人,接了的單子從來不會食言反悔,既然韓先生已經接下此單,想必也定會如約完成。”**“先生放心,事成之後,定然不會虧待了先生。”**“接了的單子?”**聞言韓序突然抬起頭。**心中尋思:勞資什麼時候答應接這活兒了......**突然,韓序像是想到了什麼。**莫非前些日子將自己安排到這‘白雲間’卻一直不肯露面的神秘主家,就是......?**一直盯著韓序的趙禎自然注意到了此時韓序臉上的變化,笑盈盈道:“先生別猜了,正是朕。”**瑪嘟!**合著在這等著自己呢!**聽到一旁的趙禎確認,韓序心中暗罵,混跡江湖這麼多年,竟然被這半大的小皇帝給擺了一道。**瞧出了韓序的猶豫,興許不知道是不是這小官家怕惹的韓序心中有芥蒂,解釋道:“先前之所以一直未曾露面直接告知韓先生,實在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說到此,趙禎取下腰間玉佩,將玉佩翻轉——背面赫然刻著「白雲間甲字三號房」的蠅頭小楷。**“先生可識得此物?”**少年天子將玉佩推過案几遞到韓序跟前,**“這些日子先生與那位喚作老虞的夥計在白雲間住著,可曾注意過有些個端茶的小廝袖口繡著金線菊紋——那是慈明殿大娘娘人的標記。”**韓序後頸驀地發涼。**他記得那日虞硯書確實說過那白雲間的奢侈,就連那部分雜役小廝身上都繡著金絲,卻不曾想那竟是太后豢養鷹犬標記,這劉太后的權勢,都已經大到這般地步了?就連一個東京城的一個客棧都遍佈眼線?**不過轉念一想,韓序又隨之釋然。**畢竟這東京城乃皇城命脈所在,京畿重地,自然是要牢牢掌控在手裡,更何況這‘白雲間’也確實不只是一個‘小小的客棧’,作為幾乎是如今東京城客棧中的翹楚,不論是外鄉權貴還是周遭富商都鍾愛的地兒,劉太后在這如果不安插上一些自己的人手,反倒是有些說不過去了。**外頭熱鬧依舊,趙禎瞥了眼窗外的動靜,壓低嗓音:**“大娘娘在白雲間安插了不少眼線,從雜役小廝到馬伕皆有她的人。”**接著趙禎又從袖中抖出半截燒焦的信箋,焦痕邊緣隱約可見「郭」、「吉日」等字。**“這是宮外大娘孃的鷹犬給大娘娘彙報時所傳信箋,朕好不容易得來的,前些日子遣內侍去白雲間與先生你們會面,回來後聽了內侍彙報,更是確認了此事——那郭家小姐一家,便是好巧不巧地也在白雲間暫住。”**趙禎一臉嚴肅的說著這番話,但是韓序的注意力反倒在趙禎的衣裳之上,倒不是因為別的,實在是這小官家的衣裳太能裝了,前後連續掏出了這麼些個東西,韓序真懷疑這小官家的衣裳是不是用什麼藍色貓皮做的。**不過趙禎卻並沒有注意到韓序的神色,反倒是繼續自顧自地解釋著:“所以朕這般做,實則也是為了先生著想,朕若貿然現身,先生此刻早該躺在刑部大獄了。”**其實趙禎不解釋還好,聽了趙禎這一番解釋,韓序心裡更對這事泛起了嘀咕,推脫問道:“那官家您選在今個來見我,豈不是更招搖?”**似乎早知道韓序會有此一問,趙禎解釋道:“大娘娘雖然管得很嚴格,但是有些地方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否則在大臣那邊也說不過去,但前提是這些事情不觸碰到大娘孃的底線,而比如選後這種事,就是她的底線,但是來參加陳家小姐的大婚就無大礙了,其實大娘娘對朕不甘心做籠中雀的想法早就清楚,不過一直覺得朕還是個孩子,掀不起什麼大浪,所以大多時候也沒有太過嚴格,而此次朕前來參加大婚,大娘娘最多覺得是朕想要拉攏人心的一種手段罷了,想必在大娘娘眼裡,朕的這些做法是極其幼稚的,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所以朕此次算是將計就計而已。”**韓序聽完這話,算是對趙禎這個少年天子有些刮目相看了,原本聽到趙禎的請求和解釋之後他是內心有些搖擺的。**畢竟韓序是想賺銀子,可是就怕有命賺沒命花。**這會兒又聽了趙禎的這一番話,韓序心中搖擺不定的心思才算安穩一些。**再三權衡利弊之後,決定接下這活兒。**畢竟......這事兒除了能夠獲得趙禎豐厚的報酬之外,還能夠讓趙禎欠自己一個人情。**作為一個後世之人,韓序十分清楚,劉太后雖然這會兒得勢,但往後的幾十年,龍椅上坐著的那位早晚還是趙禎,孰輕孰重韓序還是拎得清楚的。**不過即便心裡下定了決定,但是表面韓序還是裝做很難為情的樣子,有些猶猶豫豫。**韓序這般做派無非是為了故意讓這趙禎著急。**事實上趙禎也真的有點著急。**畢竟讓韓序去做這事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若是不妥,日後讓大娘娘如了願,那他自己這傀儡皇帝的日子還不知道要過多久。**良久,趙禎終是按捺不住了。**“事成之後,我願額外多出一半的報酬給先生。”**說著趙禎又從袖中抖出張蓋著戶部紅印的鹽引,"另賜汴河碼頭一處鹽商貨棧,如何?"**趙禎咬咬牙,來之前趙禎差人打探過這韓先生的事蹟,這其中韓序見錢眼開的尿性趙禎自然也是知曉的,所以來之前費盡力氣搞到了這麼一份批文,這幾乎是他的全部籌碼了,要是這再打動不了這位韓先生,他也真拿不出來別的物件了,畢竟他這大宋官家,雖說吃喝不愁,但也基本上僅限於此了。**韓序垂眸盯著鹽引上「特許通商」的硃砂印,喉結動了動——這相當於東京城鹽鐵命脈的鑰匙,不說別的,就是他孃的轉手直接賣給陳家,那這後半輩子豈不是他孃的直接躺平了?**強壓下嘴角弧度,隨後韓序故意擰起眉頭:“官家這是要把小民架在火上烤啊......”**說罷,良久。**“罷了......”**韓序故作沉重的長嘆,袖中手指卻興奮地發顫,“官家這般誠意,事到如今,若是我再推脫倒是顯得不識抬舉了,也只好......害......!”**趙禎聞言這才鬆了一口氣。**隨後將方才拿出的女子畫像遞到韓序跟前。**韓序目光掃過畫像中嫻靜端莊的少女,眯眼唏噓道:“這姑娘......怎麼好像在哪見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