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你沒有意識到那是你的第一次自殺。你只是想用斷掉的琴絃勒一下脖頸，緊縛感、疼痛、以及血管堵塞的腫脹感讓你稍微覺得自己還活著。你的腦子裡一直在起霧，迷迷頓頓沒有方向，被琴絃卡著，你便覺得有人拉著你走，那樣的感覺真好。
失眠對你來說已經習以為常。失眠的大多數時候你的腦子裡其實並沒有在想什麼，只是單純的睡不著——當然，也可以說想的東西太多太亂，所以最後回想起來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想。
羽人在你的生活中消失了幾天，你沒有察覺。
可他回來的時候是一定要讓人察覺的。他抱著你，突然滿面溫柔地跟你應許好多東西，像哄小孩一樣哄你。
你覺得作嘔又傷心。他說的那些東西你已經不喜歡了，你現在沒有任何喜歡的東西。
但看到會動的影像製品之後你確實興奮了一段時間，然後你便開始在心中醞釀一個計劃。
你依舊想出去。
想出去的念頭已經不帶著任何浪漫或者慾念的色彩了，它像你心裡突出來的一塊刺，你像被鬼手牽著一樣，心想你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你去懇求阿蒙的幫助，阿蒙這次搭理你了，他甚至還同意幫助你了。
你在阿蒙的幫助下獨自出去。
獨自走在用腳走過一次，用腦子走過無數次的路上。你沒走過那麼長的路，沿著彎曲的山道一路向下，你由一開始的激動變得平靜。
走出山道，看到一望無際的麥田時你覺得虛無無邊無際。你有些想退縮，但你不知道退縮的好處，於是你只能繼續行走下去。
太陽緩慢地劃過天空，離支離越遠，你越覺得痛苦。就像大腦在被人搖晃一樣，耳朵嗡鳴作響，反胃、肌肉細密地疼痛。你感到死亡和你如此之近，如此痛苦，你開始忍不住想象如果你不死的話，之後的生活會不會變得稍微好一些，未來的變數又有誰知道？
然後不知道是安心還是絕望的，你終於在盡頭看到了預料之中的羽人。
你也遇到了未來的變數。
你癱瘓了。
癱瘓之後的事情你實在不願意多想。你失去了自己最後能控制的東西，也即自己四肢的控制權。於是你開始絕食，但又在羽人溫柔的恐嚇之後放棄這個念頭。你變得易怒、嘶聲裂肺、淚腺脆弱。你看到阿蒙就會流淚，看到莫名其妙跑進房間的狗也會流淚，你將之前沒有流下來的淚水全部都倒出來，那些都是無法自控的，想要你孱弱、眼睛幹澀發疼的。
你覺得你是世界上最恨羽人的人。
屋子裡有時會很靜，靜到你覺得自己是否已經死了，那兩只妖怪是否撇下你獨自離開了。這種時候你強裝完好的精神壁壘便會盡數崩塌，你崩潰地喊叫，似乎房子裡還有無數惡心的觸手在企圖吞食你一樣，無論是阿蒙還是羽人，你想看到其中一個。
最讓你感到絕望的是被羽人抱著的一次解手。
事實上，正是許多羽人眼中的小事摧垮你的。
你第一次發現人無法看到你、羽人不會明確地說愛你、來福會監視你、羽人第一次毫不留情地貶低你、癱瘓之後已經無數次的需要外者幫扶才能進行的活動。被抱著看望遠鏡，你的眼睛對都對不準，心情由一開始看到望遠鏡時的雀躍迅速下落為勃然大怒，你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脾氣這樣差，你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這些東西像吸滿水的棉花一樣蓋到你臉上，羽人覺得輕飄，你覺得窒息。
你心裡很害怕死亡，但腦子裡卻無時無刻想著死亡。你再一次懇求阿蒙，讓阿蒙不知不覺地殺掉你。
你真是壞得透頂。你自己沒有勇氣結束你的生命，就要別人做邪惡的那一個。想要死，還不想要疼痛，想要活，卻不想要痛苦。
你施加給阿蒙的也是阿蒙無法接受的。阿蒙也很喜歡你，他也經常看著你哭，他也很希望你活著。但是你就這樣自私地懇請阿蒙，希望阿蒙了結你的生命。
這件事被羽人發現了，你不知道羽人暗自琢磨了些什麼，他忽然將你身體的控制權還給你。
你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比之前所有事情加起來都要令你震顫的恐懼——你發現自己的手指慢慢能動了，腿也可以稍微挪動一些，阿蒙笑著告訴你說過一段時間你就可以行動自如，就可以下床跑跑跳跳，就會開心起來了，但你被這種恐懼遏制住，你覺得你能控制你的四肢了，那麼你的死亡簡直就是程序之中的必要專案，可你根本沒有勇氣自殺——所以羽人為什麼要將肢體的控制權還給你！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明明知道你痛苦！明明知道你靠著“我無法動作所以才沒辦法自殺，並不是我要茍活，而是我真的無能為力。”這樣的念頭活著，可他還要將自殺的能力還給你！
惶恐像壓墜而下的巨鰲一樣遮天蔽日、天崩地裂。你突然生出無限的怨懟和怒氣，它們所釀造的沖動讓你咬住自己的舌頭。
你看到羽人沖上來，那麼失態且焦急。
他抱住你，開始平直且無力的安慰。
你看著他那副表情一瞬間又被後悔和悲哀淹沒。然後在悲哀與委屈之中慢慢沉睡過去。
睡夢中，你模模糊糊的察覺有熟悉的聲音在你身側唸叨，什麼神神叨叨、聽也聽不懂的咒語，風滑過耳廓的感覺。
你感到自己的大腦被抽空了，你的力量也被抽空了，渾身沒有著力一樣往下墜落，滑過濕潤的雲層與溫和的風，墜入永無邊際的深眠，你感到久違的放鬆，胸膛中破碎的東西被笨手笨腳地粘連起來。
你睡著了。
你聽見有人說：
“好夢，嬰勺。”
【??作者有話說】
就此完結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