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於是二人相偕入宮,雖然依舊要守禮,須得一前一後有半步距離,但偶爾與薛鈺說三兩句話,任荷茗心中便有說不出的愉悅。
走到慈寧殿外的宮道上,只見一位華服宮君款款走了出來,那男子一步步將牡丹紫刺繡裙子蕩出柔波,襯得鑲同色滾邊的翡翠色廣袖衫子端然好似沉璧,衣衫上花開錦繡的紋樣當是蘇繡,光潔鮮麗,妖豔盛開,漆黑光亮的發髻中一簇簇薔薇晶石閃耀明豔的光彩,卻是比不得他精緻美豔——他瞧起來,不過二十來歲,眉眼妖媚狹長,似穠麗盛開的碧桃花,一顧一盼,都牽動人心腸。任荷茗只隱約覺得此人看著眼熟,卻想不起為何眼熟,心中想:瞧他服色,起碼當是儐位往上的君儐,宮中何時多出瞭如此年輕美貌的高位君儐?
那君儐上馬車離去,任荷茗與薛鈺方走到慈寧殿門口,薛鈺見他看向那君儐離去的方向,猜出他不認得方才的宮君,輕聲道:“那便是惠君。”
任荷茗一怔,道:“惠君?鬱陵郡王的父君…惠君戚氏?”
薛鈺輕嗯了一聲,任荷茗猶是震驚:“從前總聽人說駐顏有術,卻從未見過誰真能逃過歲月匆匆,今日見著惠君……這瞧著可也太年輕了罷?”
難怪這些年來,即便戚家覆滅,關於戚惠君是禍國妖精的傳言仍然不曾徹底熄滅。難怪當初戚家犯下抄家滅族的大罪過,鹹安帝還是因他的身孕留了戚惠君一命。難怪家族失勢、多年無寵,鬱陵郡王於皇位還是有一爭之力。難怪早在潛邸之時,鹹安帝會對戚惠君那般寵愛,使他生下長女,定賢皇後更是被逼得不惜殺父奪女也要用女兒穩住正夫乃至中宮之位。
薛鈺望著戚惠君離去的方向,淡淡道:“鈎姊說服母皇,將幽雲州沒用上的賑災糧退回了戶部,換作兵部另派軍糧給常景軍,再加上幽雲軍大勝燕支,鈎姊又負責犒賞幽雲軍,算來,軍功反而要在我之上。母皇忽然下旨令惠君協助忬貴君辦理除夕宮宴,宮中人人都說,惠君這是要複寵了,父儐也說,這麼多年過去,說不得就要舊情複燃。”
“可是…”戚家雖然有罪,但上下盡數死於鹹安帝一道旨意之下,戚惠君竟然也能對鹹安帝笑臉相迎?任荷茗想問,卻不能問出口。
“他還有女兒。”薛鈺只這般淡淡答道,“宮中的男子為了孩子,做出什麼都不稀奇。”
膝下有皇女,更何況是長女,自然是一重指望,只不過,薛鈺話中似乎還有別的意思,只是任荷茗沒有聽明白。他默然看了一眼戚惠君遠去的方向,隨薛鈺步入了慈寧殿。
慈寧殿中,周太後正坐在窗下,幾案上一方木盤,其中一件大紅萬壽圖吉服,周太後正輕輕撫摸著其上繡著的各種壽字,聽見通報薛鈺與任荷茗兩個來,不由得抬眼含笑望來,眼中波光溫柔,如綿柔的春光。眾人皆知周太後是喜歡任荷茗的,不論這喜歡裡有多少是場面上的,任荷茗總覺得是有一分真心的,周太後見了任荷茗和薛鈺,拉著任荷茗坐到他身邊,道:“你好些日子不來,哀家這兒彷彿都冷清許多。”
任荷茗笑道:“皇祖父說的哪裡話,陛下純孝,皇祖父寬容慈愛,宮中君儐又有哪個不敬愛您,幾位郡王君哥哥向來也常常陪伴您的。”
周太後與他也不遮掩,嘆道:“想見哀家的,宮儐們大多是打著算盤來的,哀家不愛見,鎮兒和鑰兒家的倒是常來,鈺兒回京後也常來請安,只不過她是個鋸嘴葫蘆,不知冷不知熱的,想來也不少委屈你。”
興陵郡王君人很和順,但算不上口舌伶俐,樸慧質除了心性赤誠,其他就不必說了,其實任荷茗和他們聊天玩耍倒也是愉快的,但他們倆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在周太後面前往往拘束,只求少說少錯,難免悶了些。至於薛鈺麼,任荷茗瞧她除了對著自己偶爾油嘴滑舌,對著旁人都沉默是金,想想也覺得周太後處身深宮,十分寂寞。
於是他挽著周太後的手臂故作委屈地道:“說來說去,太後主子是變著法兒地說荷茗話癆呢。”
周太後笑得開懷,指著桌上的糕點道:“說得這般苦兮兮的——把這碟核桃糕端下去,澆上槐蜜再賞給他吃,給他吃些甜的,好多說些甜言蜜語給哀家聽。”又拉著任荷茗的手道:“這核桃糕是僖儐的手藝,你定然喜歡。”
周太後年紀漸長,禦膳房和許僖儐早幾年往慈寧殿送的糕點便不大甜了,而周太後對福陵王君百樣好,卻很擔心他甜的吃得太多,複犯孕期曾得過的消渴症,是任荷茗常來之後,周太後才偶爾讓送來些全糖的點心,更讓人備下了些槐花蜜、桂花蜜的調味兒,這樣便是專給周太後的點心,也可賞給任荷茗吃了——還是任荷茗來之後,又引薦了王留為福陵王君診治,福陵王君才能偶爾跟著蹭上一些甜的,說不得福陵王君與任荷茗格外親厚也有這個原因。
想到此處,任荷茗問周太後:“今日怎麼不見福陵王君?”
周太後微微垂眸,道:“陛下說,今年勞動了景陵王,想要額外犒賞,前些日子便密令福陵隨著鈎兒前往常景城,暫代常景軍統帥一職,讓景陵王回京述職了。她兩個不在京中過年,慈寧殿自是冷清不少啊。”
鹹安帝這個時候讓景陵王回京,讓福陵王去接手景陵軍,是對景陵王在換糧之事上的表現有所不滿。任荷茗聽了,微微垂下眼睛,卻是笑道:“那真是可惜了,茗兒帶了不少幽雲州的特産回來呢,福陵王君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吃到了。”
薛鈺道:“總還是有母皇和七皇姑,再不濟,還有孫女,這幾日歇朝,孫女請個旨,和阿茗常來就是。”
薛鈺只是郡王,並不能日日進宮請安,在如今這眾人矚目的節骨眼上這樣做,難免要惹些麻煩,不知道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尤其是,日日入宮原是親王的特權,薛鈺立有軍功卻未封親王,如此請旨難免讓鹹安帝覺得她是心有不滿。薛鈺倒是不在乎,周太後卻微微一頓,搖搖頭,只含笑向薛鈺道:“你惜字如金的,哀家要你日日來做什麼?倒是你這郡王君,若是哀家這老頭子日日佔了他去,你可捨得?”
薛鈺還未答話,任荷茗已拉著周太後道:“捨得捨得,在太後膝下盡孝,荷茗願意得很,她不捨得,我便捨得她了。”
周太後又是笑。
哄過周太後,周太後也拍拍任荷茗,瞧著薛鈺道:“知道你們孝順,你如今只是郡王,他又還未過門,進一趟宮不容易,恩儐也許久不見你了,你領兵又受了傷,他雖然不說,必定是憂心的。大過年的,哀家也不留你們了,去陪陪你們父儐罷。”
從周太後處往蕭定君處去時,任荷茗才想到有些話早該問了:“如今,如今你就算是幽雲軍的主帥了?定父君可高興?”
薛鈺笑笑,道:“名義上,我便算是主帥了,只是尚且還有不服我的人,只稱我為郡王,或是仍舊忠於定父君的,稱呼我作少帥,我倒沒非得硬教她們不服也要稱我為主帥,只要令行禁止便好,強迫了,也未必就得人心,再者——“她輕嘆一聲,放輕聲音道,“現下並不是讓母皇覺得,幽雲軍盡數聽命於我的好時候。”
又道:“定父君自然是很高興的,起碼他知道,坐在那個位子上的是會真心照拂他的戰友的我。”
說話間到了會寧宮,此時已臨近宮宴的時辰,陸恩儐早已裝束得當,陪著蕭定君打扮。顯而易見,蕭定君對於胭脂水粉、釵環首飾算得上一竅不通,雖然在宮中多年,還是有少許耳濡目染,只是那實在不是他所喜歡的東西,因而只能是略帶無奈地任由陸恩儐和宮人們擺弄。任荷茗與薛鈺到時,他恰好理著袖子出來,被身上層層的綢緞綾羅和玎璫不止的金玉折騰得輕嘆一口氣。
縱然位至二品君,蕭定君終究是侍君,加之性格如此,很少穿偏紅,今日卻是一色玫瑰紅衣衫,下身別出心裁地著一條深青近黑的裙子,只以金線繡作千百隻小巧靈動的凰鳥,漆黑長發以赤金寶冠挽起,如此多出幾分利落與燦爛,反倒襯出他俊朗不凡的容貌,任荷茗看得一呆,道:“父君今日好美。”
蕭定君聞言一愣,臉頰不由得微紅,陸恩儐亦是掩面笑了,向蕭定君道:“我們茗兒素來可是最知禮、最實誠的,今日一見到哥哥,行禮也忘了,只顧著說哥哥美貌,哥哥便知道,我方才說哥哥好看的話不是騙人。”
任荷茗不好意思地補了一禮,道:“荷茗失儀,父君恕罪。”
那廂陸恩儐著黑貂風毛鑲邊的湖藍褙子、水青裙子曳地,一顰一笑,也是分外明豔,拉著任荷茗道:“不失儀不失儀,父儐覺得你說得好得很。”說著從桌案上拿起一對明紅瑪瑙蝙蝠簪子給他戴上,道,“你年輕,又明豔活潑,這個給你戴,正壓得住,大過年的,打扮得隆重些也是應當。”
任荷茗摸一摸陸恩儐為他添的簪子,靦腆一笑,屈膝道:“荷茗謝過父儐。”